选择了定居之地,史祯言一家人的心踏实下来,通过询问,找到了樊宝阳位于环马乡的房屋。经过反复清扫,原本尘灰弥漫、杂物满地、霉味熏天、死气沉沉的农家宅院变得几案干净、床榻整洁、厨舍明亮、生机重现。虽不是特别宽敞,但对早就渴望安顿下来的史祯言一家人来说,却如久旱逢甘雨般心满意足,自从逃难以来,晚上终于能美美地睡个安稳觉了。第二日,邻居将史祯言一家人之事告诉环马乡的里正。里正赶来,得知史祯言一家人远从河北逃难而来,甚为同情;正愁樊宝阳的房屋长期无人居住,如今顺水推舟,答应让他们暂当栖身之所。有了住处,史祯言和魏媛锦开始解决全家人的衣食所需。自幼喜读书、厌农耕的史祯言进城临场贱卖字画,以填口腹。年少时就勤于动手的魏媛锦则在小院种了少许蔬菜,之后又借来工具织布裁衣,以御体寒;当布匹偶有剩余时,也拿到城内市廛换些铜钱,补贴家用。生活逐渐恢复正常,史祯言和魏媛锦加紧让两个孩子读书求知。史祯言亲自辅导,针对《史记》、《尚书》里的内容给两个孩子解疑释惑。艰难的流浪经历让两个孩子倍加珍惜眼前的安宁日子,少了一些顽皮和淘气,多了几分成熟和稳重。每日做完家务,两个孩子就按照父母的安排认真练字、背书,即便父母不在家,也从不偷懒。长期食不果腹,造成两个孩子发育迟缓、身矮骨窄,尤其史之啸单薄瘦小、体弱多病,让史祯言和魏媛锦心疼不已。一旦有了宽裕之钱,史祯言和魏媛锦便炖鸡蒸鱼,自己不吃,让两个孩子尽情享用。看着两个孩子狼吞虎咽的样子,史祯言和魏媛锦才稍稍放宽了心。不久,史祯言又买来其他几卷书轴,以供两个孩子阅读,但史之啸仍对《史记》情有独钟。沦落异乡,环境改变,不再有熟悉的亭院街道和真诚的良师益友,史祯言心里始终有一丝难以言说的隐痛和孤独。当夜深人静时,史祯言经常毫无睡意,脑子里不断思考着:原本鼎盛繁华、兵强马壮的大唐,为什么会在短短几年内变得残破不堪、荒凉遍野,以致人烟绝千里、哀鸿连三月;自己家庭也由七人减为四人,而且仓惶逃难,颠沛流离,多方辗转,最后在这裂墙烂梁、鸡鸣鸭叫之处苟活。究竟是何原因让大唐盛极而衰、辉煌不再?又是何原因让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躺在床上,史祯言翻来覆去,苦思冥想,却是毫无结果,非常渴望能有高人给予指点。不过,自己也清楚,目前认识之人只有周围居住之人,都是只知春耕秋收的农夫和挑担摆摊的商贾,文化修养无一深厚,充其量仅识得几个字而已,对国家大事向来不闻不问;平日除了碰见勉强打个招呼外,自己和他们并无过多交往。看着史祯言对周围邻居爱理不理的态度,魏媛锦很是着急,每日不停地唠叨着说:“我们远从河北逃难而来,一无所有,人生地不熟,又暂住在别人家里。周围这些人纯朴善良,经常帮助我们,你有空闲应多和他们接触接触,也能给他们留个好印象啊。”
史祯言不以为然地说:“我和这些人并无共同爱好,我一谈诗歌,他就说泥土;我一聊书法,他就讲扁担。我跟他们在一起,纯属浪费时日。我有空闲应多去认识一些文人才子,提高全家人的生活品质,方是正道。”
魏媛锦气得大声说:“好,好,你去认识文人才子,我去跟他们打交道,总行了吧!”
说到做到,闲暇时,魏媛锦一会儿到东家串门,一会儿去西家聊天,还“张阿婆”、“王四娘”地喊个不停,仅过十日,便已跟左邻右舍混得火热,使一家人和这些人的关系基本融洽。眨眼间,两个月过去了。这一日,史祯言从城内卖了字画回到家里。正在堂屋忙碌的魏媛锦说:“夫君,你累了吧,休息一会儿,饭菜马上就好了。”
史祯言坐下后,端起几案上的茶釜,倒了一碗茶,饮了一口,才慢条斯理地说:“小君,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全家从冀州逃难后的第二年春天,途经一个地方临时住下,啸儿夜晚遭到风吹,患了严重伤风,额头滚烫,昏迷不醒,命悬一线,把我俩都吓坏了,非常担心他会有什么意外?”
魏媛锦说:“记得。当时,我吓得大哭起来,害怕啸儿的病治不好,若真是那样,我自己也不想活了。咦,你今日怎么突然想起这事了?”
史祯言说:“古代先贤说得好:知恩图报。那日,多亏一个医师和当地人的帮助,我才背着啸儿,跑到避难房屋前面山上的玄清观里。观里的陈道长很热情,立即给啸儿煎了汤药服下。不到一个时辰,啸儿就退热了。为了感谢玄清观救得啸儿一命,我向陈道长立下誓言:日后无论迁到何地,一旦生活安顿下来,定去当地道观献香敬神,拜见高道,参悟道教,研修道经。”
魏媛锦说:“原来是这样。那你是否清楚清为何处有道观啊?”
史祯言说:“今日上午,我在忠安街卖画时,一个男子向我走来,看了我的画后,非常喜欢,当即买下。我见此人气宇轩昂、谈吐不凡,就和他聊了起来。此人告诉我,他家住在天和山山脚,闲时酷爱赏画。我一听住在山脚,猛然想起逃难时玄清观拯救啸儿性命之事,便问他天和山可有道观?他说天和山是道教洞天福地,有‘仙山’之称,道观遍山,香火旺盛,香客云集。我听了特别高兴,因为终于可以履行誓言了。”
魏媛锦说:“你是说你要去天和山的道观?”
史祯言点了点头,说:“正是。我要带啸儿一起去。”
魏媛锦说:“前几日,我就听邻居说,环绕清为的群山叫天和山,高耸入云,道路崎岖;天稍凉时,人越往山上走就越感到寒冷。啸儿身体一直很差,平时走路略长一点都要喘气,而且畏寒怕冷,被风一吹更是容易生病。你带他去天和山,他的身体怎么受得了?”
史祯言说:“我也考虑过啸儿身体不好,但是不管怎样,啸儿性命毕竟被道观所救,我们应有知恩图报之心。这样吧,我带啸儿只到天和山山脚的道观答谢神灵即可,不用上山。”
魏媛锦说:“这样的话,我便放心了。”
第二日,史祯言带着史之啸前往天和山。一路上,微风徐徐,冷暖适宜,史祯言边走边欣赏眼前风景;史之啸耸肩收背,双臂相抱,口里发着“嗦嗦嗦”的声音,显出畏寒之状。史祯言看了,既同情又生气,嗔怪道:“你正处年少,一出门却这般毫无朝气,以后年龄再大些,岂不是连门都不敢出啊?”
史之啸委屈地说:“阿耶,不是孩儿不愿有朝气,是孩儿确实觉得有点冷。”
史祯言意识到自己言重了,缓和一下语气,说:“你的身体很虚弱,乃长期飘泊所害,非你之过也;承儿也只比你稍好一点。你们兄弟俩的身体状况很令阿耶和阿娘担忧。人立足于世,无论做何种事情,都需有强壮身体来奠定基础,如若不然,一切皆无从谈起。”
史之啸说:“孩儿知道了。”
史祯言说:“此次我带你去天和山道观,一则答谢几年前逃难时有一座道观救了你的性命,二则可向道士咨询一些养生之道,帮助你和承儿强身壮体。生命来之不易,当以珍惜才是。”
史之啸说:“阿耶之言,孩儿谨记在心。”
距离天和山还有一里左右时,史祯言发现朝前方行走之人渐渐增多,大多是一家老少相伴,也有夫妇二人携手;心里甚感惊奇,禁不住自言自语:“难道这些人也是去天和山吗?”
等几个普通之人走过后,史祯言看见一个额头冒着细小汗珠、面相儒雅的长者和家人走来,急忙叉手向前,问:“请问老丈,你们是去天和山吗?”
长者停下来,用衣袖拭了一下额头汗珠,说:“当然,我们一家人全去。你们也去吗?”
史祯言忙说:“正是。往常去天和山的人都是这么多吗?”
长者笑着说:“今日去的人并不算多,往常只要遇见道观举行斋醮法事,那可称得上是人流如潮,若去晚了,连道观大门都挤不进呢。怎么,你们是第一次去天和山吗?”
史祯言说:“是啊,我有不明白之事,还请老丈多多指点。”
长者说:“不妨事,你问便是了,只要老朽清楚的,都可详细告诉你。”
史祯言放下双手,问:“天和山乃道教洞天福地,最有名的道观是哪座啊?”
长者说:“天和山最有名的道观是位于最高峰的碧云宫。”
史祯言问:“碧云宫为何在天和山最有名呢?”
长者说:“碧云宫位于天和山最高峰的擎天峰,也是天和山最大的道观,常年云雾缭绕,恍若仙境。凡去天和山之人,如有胆识攀上擎天峰,定去碧云宫求仙问道。碧云宫内有一位高道,名虚谷真人,已过九十高龄,不但道法高超、道医精深,而且知识渊博、万物洞晓,尤其对道教的开山之作《道德经》的研究和践行,大唐境内,无人可比。”
史祯言心里一喜,想着:“这不正是几年来我日思夜想要拜见的高道吗?”
忙说:“听老丈所言,虚谷真人乃大唐罕见之才,平日或有众多香客拜见;如果后生想拜见虚谷真人,不知能否如愿?”
长者说:“虚谷真人虽居于仙山、名扬环宇,但心怀天下、恩泽黎民,如同自身道号一样虚怀若谷。以往香客拜见,虚谷真人只要无事相扰,都会全力满足,老朽便是这样。老朽仅为略懂诗书的一介秀才,有幸谋得虚谷真人三次相见,今生无憾。目前,虚谷真人已进入耄耋之年,养生延寿乃是其第一重要之事,一般香客很难再见其面。”
史祯言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不甘心地问:“如果后生确有许多难解之惑向虚谷真人请教,想必虚谷真人就会接见了吧?”
长者说:“这个嘛,老朽就不清楚了。老朽只清楚虚谷真人闭门谢客已有两年,就连当今县令也无缘相见。”
抬手朝前一指,又说:“看,天和山就快到了。如果你真想拜见虚谷真人,只能自己前往最高峰的碧云宫询问。古人曰,‘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若能虚心请教、不耻下问,虚谷真人兴许就会接见你的。”
史祯言再次叉手向前,说:“多谢老丈赐教!”
长者摆了摆手,说:“不用客气,彼此彼此。”
走到天和山山脚后,史之啸身体略有发热,不再畏寒,可又变得呼吸急促,上气不接下气。见状,史祯言无奈地叹气摇头,未发一言。越来越多的香客汇集山脚后稍作歇息,使得人群摩肩接踵,声音嘈杂。先来的香客手里拿着香烛,开始向山上前行。史祯言看见山脚往上十多丈高的缓坡上矗立着一座道观,体积较小,外形普通;一些香客绕过去后,径直朝山上走去。史祯言看着刚喘过气来的史之啸,说:“我们就到前面那座道观即可,不再往上去了。”
史之啸胆怯地问:“阿耶,你的心里是不是在埋怨我的身体不争气啊?”
史祯言抚摸着史之啸的肩膀,和颜悦色地说:“啸儿,这几年你和弟弟跟着阿耶、阿娘历经磨难,吃了很多苦,身体必然受到影响。另外,你的长兄和二姊均已不在人世了,阿耶、阿娘更加疼爱你和弟弟,正想方设法帮助你俩好好成长,怎么会埋怨你的身体不争气呢?”
史之啸说:“阿耶,我以后一定要爱护好自己的身体,不让你和阿娘担心。”
史祯言说:“阿耶知道啸儿很懂事。走吧,我们买些香烛,到那座道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