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凉如水,大地上披了一层薄薄的纱。月色渐淡,晚风依旧静静的抚摸着风铃。一夜无眠。顾言禅从床上坐起来,静静地看着窗外。暮天青与梦阑珊已经渐渐淡了,天上只剩下那一轮昭离别还依旧绽放着。她又想起孩提时父亲给她讲的关于月亮名称的来历:日落之前的最后一抹青色被称为暮天青,而月亮不忍与太阳分别,所以那三轮明月中最先展现月华的,就被称为暮天青。同另外两轮月亮不同,暮天青的月光也稍稍偏青色,大儒们常常在暮天青最灿烂之时对坐饮酒,谓之曰:与暮山青酒,会天下好友。梦阑珊最盛放之时正是人们睡得最深的时候,因而少有人能看到它的美。而当你看到它的时候,连最美丽的梦也会觉得兴味阑珊。梦阑珊的月华偏紫,像是女子掩面的紫纱,像是凡间皇家的旗帜。民间紫色最难见到,因为制作殊为不易,且造价极其昂贵,所以只有贵族才能用。曾经有一个皇帝,极好梦阑珊的紫色,为之题诗曰:梦入阑珊处,紫仪慰凡尘。不见红颜雪,但做天上人。昭离别较前两轮月亮月华渐淡,它的月华就像是一杯淡色的茶。品起来别有一番风味。她想起那个姓卢的儒生,他一辈子就题了一句诗,却在凡间留下赫赫威名。月做茶来夜为水,温盏敬与天下人。及至后来,凡间的后生儒子才思泉涌,写作一首五律,专说这三轮月:漫漫千阳尽,云乱暮天青。花眠人未梦,煮酒邀月饮。梦倚阑干醉,紫仙洒飞银。待到酒醒处,冷茶寄寒星。顾言禅想起这一首首专说月的诗词,心似乎也回到了与凌轩辕初见的时候。当初凌轩辕将她从外界一个即将被马匪毁灭的村子里救出来后,因为族中琐事太多,便不能时常照顾她。这个世界之上,除了修士,多是不能修行的凡人。为了给父母报仇,她祈求凌轩辕给她一个修行的机会。在女孩苦苦哀求之下,凌轩辕最终将她带到了龙窟,经历抽筋断骨之痛后,她终于收服了一条龙魂。她的天赋在这里展现,十六岁收服龙魂,成为第四年轻的龙士。顾言禅在这里过得很舒适。本来她想在成为龙士之后,出去寻马匪踪迹,为父母复仇。可凌轩辕失踪前唯一的愿望就是弟弟和母亲安全,顾言禅没办法忘却青年的心愿。所以她自愿成为了凌昆仑的侍女,只为更好地照顾少年与妇人。天渐渐亮了,昭离别也淡了,似乎预示离别将近。顾言禅忽然想去看看自己的小主人,尽管少女从不愿嘴上称呼,可是心里早已经把凌昆仑当成自己的弟弟了。匆匆穿好红衣,将玉足套进绣鞋,打开门,来到了院子另一边,凌昆仑的房前。敲门。无人应答。推门进去,妇女坐在凌昆仑的床边,手里拿着一张纸条。看到顾言禅,沈月仪将纸条递了过来,无言无语,默默走了出去。顾言禅看着女子的背影,忽觉人事艰难。一个三十几岁的妇女,本应该在家中相夫教子。可是单看背影,她已颓颓老矣。“我走了,请照顾好我母亲,告诉她,我一定会将父亲与兄长找回来。”
顾言禅看着纸条上那歪歪扭扭的字迹,不由得鼻尖一酸。少年终有一天要与稚嫩告别,不带一丝留恋,走的决绝。十六日,距离集结,还有十一日。凌昆仑摸了摸右手中指上的乾坤戒。这是家中所剩最后一只乾坤戒了。戒内容量并不大,只有三四余方。只是对于现在的凌昆仑来说,已然足够。乾坤戒是一种奇特的储存装置,小小的一枚戒指,就能够装下许许多多的物件,是修士身上必不可少的物件之一。除了乾坤戒之外,还有名为芥子链、须弥袋这样储物装置,每一样的价格不菲。凌昆仑并不是什么天之骄子,即便是在小小的凌龙族内,他的潜力也并不是最高。可是他所具备的,是远超同龄人的毅力和耐心。小时候为了抓住一只偷吃家里存粮的老鼠,彼时尚没有灵力的少年可以待在暗处一动不动十几个时辰。为了采集一株少见的草药,凌昆仑可以在整个无名峰上攀来附去十几天。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让这修为仅有炼气境三阶的少年不会被凌龙族修士甩下太多。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真正的来历。前世的他是某个小门派的掌门,因为卷入了一场利益纠纷而被灭满门。阴差阳错之下,他转生到了这一世,却不知为何保留了前世的记忆。这一世,他不愿成为千万只蝼蚁之一,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能成为翱翔于九天之上的巨龙,不需要再为生存问题担忧。少年一袭白衣,腰间系条玉带,眉宇间带着一丝留恋。凌昆仑站在蓝戎树上,回头望向那个隐在山中的村落,望着那间承载了自己十四年光阴的小院子,嘴角微扬,眸中却又蕴含着深深的不舍。扭转过头,前路尚远,时间还早,他还可以去做一些别的事情。杜麻婆是一个奇怪的老太婆。她无儿无女,无依无靠。仿佛自天地诞生之初,她就是一个人。在整个凌龙族内,杜麻婆也是个极其响亮的名字,老太太所修不是龙魂,而是医篆。确切来说是死医篆。救一个濒死之人,多一个医篆。众人对这种修行方式知之不多,所以杜麻婆真正实力几何,没人清楚。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得罪这古怪的老人。如果你得罪了她,那么你受重伤之时,就是你死之日。尽管没人愿意得罪她,可是也很少有人愿意把命交给她。很简单,老太太只救将死之人。除非是受了掏心裂肺的伤,很少有人会在受伤之后来此处求医。除了凌昆仑是将死之身被她救活之外,其他被她救活的人,都曾在一段时间内是死人。所以此刻的湖心岛上,只有凌昆仑一个访客。面前的竹屋内传来捣药声。“晚辈凌昆仑,即将外出历练,之后要进行家族大比,以后怕不能按时侍奉前辈,今特来辞行,愿前辈安康。”
说完,凌昆仑转身,正欲踏上竹筏离开小岛时,竹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正在他四下张望,不知作何处理时,门内飘来一句话。“进来吧。”
声如瓮钟,语气中带有的命令感不容置疑。凌昆仑收拾了下形容,走进竹屋当中。屋内光线很暗,只听见“嘟嘟”的捣药声。凌昆仑站在黑暗中,抱手立在一旁,看起来在等着什么。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身在黑暗中的凌昆仑感觉到一个冰凉的目光在上下打量着自己。“今年几岁了?”
“十四。”
“娶妻了没有?”
老太太追问。凌昆仑一呆,面色微红,尴尬地回道:“不曾娶妻,小子尚且年幼,何来妻室?”
昏暗中,烛光渐渐爬满了整个竹屋。凌昆仑借着昏暗的烛光,看到了这个曾经破戒救自己的老人。老人坐在一张竹椅之上,正用手中的捣药杵不断地上下舞动,药杵头部的褐色汁液也不知是何种药材的。“你在哪里历练?”
“乱云岭。”
“那地方豺狼毒虫横行,连云彩都不敢停在那,你小小年纪,敢去那种地方?”
老太听闻停下手中的动作,斜乜着眼,望着眼前这个看起来瘦弱的年轻男子。“为寻父兄,必须要有足够的实力。”
凌昆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结。老太太忽然冷笑两声,随后说道:“既然你要去乱云岭,可否帮老婆子做一件事?”
“但听婆婆吩咐。”
凌昆仑这条命都是这老婆婆救的,在他看来,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此刻能为老婆婆做一点事,自然是求之不得。老太太站起身来,直至此时,凌昆仑才看清楚面前的这老太太。皱纹像是她的头发,在她的额头上四处蜿蜒。岁月已经夺走老婆婆太多的光芒,现在的她如同生锈的钢铁巨轮,曾经游历过的天下,如今已成为了昨日黄花。华发披肩,遮掩住她的面容,像是岁月与她的面纱。老婆婆拿出一个簪子,轻击簪体,一张纸凭空出现。凌昆仑接过这张黄纸,眼前一花,他已经到了湖岸上。“乱云岭虽然恶瘴丛生,但也有极其稀少的灵药,历练完之后把药材带回来,你我恩怨自清。”
湖中岛上的小屋中飘出一句话,随后湖面大雾横起,渐渐地已看不清竹屋了。凌昆仑将黄纸收入乾坤戒当中,转身离去。“小草,这男孩怎么样啊?你不是偷偷看了他三四年了吗?”
老太太对空空的屋子调笑道。一道青光缓缓出现,一个灵体慢慢睁开眼睛。灵体看起来似乎并不大,却不知是遭遇了何种变故,年纪轻轻就没了肉体。“奶奶,你在瞎说什么呢?我跟着他不还是为了看他有没有好好完成奶奶交代的事情。”
少女灵体辩白道。老婆婆淡淡笑着,不再调笑这可怜的灵体。究竟是谁做出这种事,残害一个花一般的少女?凌昆仑继续在山林间行走着,作为一个炼气境七阶的少年,他本可以运气在林间腾挪赶路的,可是他还想享受享受这林间的漫步。以后,怕是只能用飞的了,慢下来的机会都会很少了。凌昆仑舔了舔嘴唇,似乎有些渴了。少年眼睛咕噜一转,脸上浮现几丝坏笑。这附近有一个精钢猿群,猿群尤擅酿酒,它们将自山林间采摘的灵果,杂糅以各种草药,再配合地下灵泉,酿出了令酒中老饕也求之难得的佳酿。父亲尚在时,曾带领着他和哥哥去偷过一次,只一口,凌昆仑醉了半个月,惹得母亲满院追打父亲。父亲失踪后,哥哥带着凌昆仑又去了一次,这一次差点被精钢猿王堵在洞内,若不是哥哥抛出来的陆元草吸引了猿群的注意力,二人怕是早已成为洞中的孤魂野鬼了。说来也奇怪,精钢猿是灵智极高的动物,很少会被人类戏弄。可是陆元草的出现却让它们整个族群为之疯狂,竟连猿王的命令都不听了。想至此处,凌昆仑打定主意,先去搞一点陆元草回来。陆元草,喜阴潮,惯生于泉眼之间。凌昆仑想到《夔龙异章》中的记载,凭借自己的记忆,寻至一处泉眼。陆元草是一种药性很低的,姑且可以称之为灵草的植物。泉眼周围长满了这种灵草。不一会,一堆陆元草就出现在他身旁。凌昆仑将这些陆元草捆成三个球,收进乾坤戒之中。午后的阳光明媚动人,天上的云彩慵懒地浮动着。在这样的时间,猿群一般都在洞外睡懒觉。大大小小的精钢猿或趴在树上,或趴在巨大的岩石之上,惬意十足的享受着阳光。最高的一颗红杉树上,一只体型轻盈,毛发青黄的精钢猿正在聚精会神地站岗放哨。这是整个猿群的规矩,必须有几只精钢猿放哨来确保整个族群的安全。林中间的一块巨岩之上,一只猿猴鼾声震天。它四周空空荡荡,没有任何一只猿猴胆敢在它十步之内。它通体火红,整个体型看起来也比其他的猿猴大出去不少。正是这一群精钢猿的首领。看样子已经开始度过漫色了。所谓漫色,实际是一种状态,当灵兽开始吸纳天地灵气,真正成为与人一样修行的生物时,绝大多数的灵兽身上的羽毛颜色就会发生变化。这一只精钢猿,通体火红,红的像血。它浑身上下一根杂毛都没有,活像一团在岩上缓缓燃烧的烈焰。很显然,它的漫色期已然过去了,现在的它,论实力应该与一个升龙道的龙士相差无几。除了红衫上的一只哨猿外,另两棵稍矮的红衫之上亦有两只哨猿在四下观望。山坡后咕噜噜滚来一颗草药制成的球,一只哨猿闻到药草味之后当即直了眼睛。四下张望,终于找到了气味的源头。只见它手脚并用,飞一般自树上滑下,屁颠屁颠地来到草药球之前,正待拿起药球仔细把玩之时,一粒飞石将这药球击飞至第二只精钢猿的树下。这一只精钢猿也被药球所吸引。正当它也要下树去追逐这药球之时,又一颗飞石将之击飞。接二连三的,三只精钢哨猿都被吸引走了。凌昆仑自山坡后缓缓出来。那三只精钢猿被药球所吸引,三只猿猴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打斗间将药球愈踢愈远,这三只猿也跟着远去。似乎是午后的阳光让睡眠更香甜,所有的精钢猿都没有被这短暂的打斗所吵醒。凌昆仑小心翼翼地迈开步子,生怕被精钢猿发现。正当他亦步亦趋地准备偷偷溜进山洞盗酒时,一只毛茸茸的手臂搭在了他即将落下去的脚上。凌昆仑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定睛一看,只是一只睡熟了的猿猴翻身。他缓缓地抽出自己的脚,不敢有任何大动作。凌昆仑不敢再生任何枝节。瞅准猿猴之间的落点,三步做两步,溜进了山洞中。洞中光线昏暗,看不清前路。阵阵腥臊之味扑鼻而来。凌昆仑项间的虎状玉佩发出淡淡的紫色光华,驱散了眼前的黑暗。山洞内部延伸出长长的一段,远处的黑暗依旧骇人。凌昆仑在山洞内依旧缓步前行,淡淡的紫色光华伴随着凌昆仑缓缓向前。大概过了两盏茶的时间,他来到了洞底。记忆中的酒潭不见了。凌昆仑仔细搜寻着几年前的记忆,那并不模糊的记忆告诉他,这酒潭就在这里。他在洞内缓缓踱步,一块碎石掉在地面上,传出砰的一声。凌昆仑见状,蹲下身来,轻轻地敲击着面前的岩地。在紫色光华的照耀下,凌昆仑发现这一块的岩石较之别处色泽更轻。凌昆仑微微一笑。原来这群猿猴被他父子三人给偷怕了,从洞外运来一块大岩石,将这酒潭潭口给封住了。凌昆仑双手结印:甲、丑、风!手印三变,那个朱红色的印记再次出现,御气于臂,红色的灵气自他手臂滚滚流动。他将手伸进岩石与潭口的缝隙处,猛然用力,重达千钧的岩石被他一手抬起。扑鼻的酒香自潭中肆虐出来。凌昆仑喜形于色,眉眼间的笑意似乎能让整个山洞发光。他从乾坤戒当中取出一个酒葫芦,趴在地上,将葫芦按进酒中。葫芦口传出咕嘟咕嘟的声音。一个小小的酒葫芦,居然整整惯了一炷香的时间才被灌满。凌昆仑将葫芦从酒中取出,右手缓缓地将巨石放下。他看着手中的酒葫芦,闻着这肆意的酒香,似乎忘记了一切的烦恼。倘若凌云一看到此时的凌昆仑,一定会后悔给他喝酒。这还不满十五岁的少年,早已成为了一只酒虫。凌昆仑端起葫芦,美美地喝了三大口。一股暖流自胃中直冲咽喉,当真是一等一的好酒!豪情纵饮仙人乐,醉梦人间写春秋!他没来由的想起这句无名氏写的诗,似乎不过瘾,他又端起葫芦,再次饮下两口。喝完之后,凌昆仑砸吧了两下嘴,似乎还是不过瘾。可是一想到洞外的那群精钢猿,他不得不停下自己脑海中的想法。收起酒葫芦,将地上的一切痕迹抹平,准备离开。正在此时,两道火热的气柱喷在了凌昆仑的脖子上。虽说是火热的气柱,可他只感觉一阵凉意。缓缓转过头来,凌昆仑只看见一双猩红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自己。凌昆仑望着眼前的这只巨兽,喝下的酒直当冷汗出了。两只獠牙在紫色的光辉中闪着青光,似乎能在转瞬间将面前的这个男人撕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