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1 / 1)

月色朦胧,床头的箱柜上掌了一盏灯。  卫寂趴在床榻,薄黄的灯烛映在他清秀的面上,似是上了一层朦胧的釉彩。  软枕上摊着一册书,是有关分化一事,卫寂翻看了几页,读着读着便忍不住思绪乱飞。  从姜檐与许怀秉言辞间透露出的意思,他若真分化了,怕是会从常人变成阴坤。  朝堂上并非没有阴坤,去年的探花郎就是阴坤。  听说他的夫君是一个乡野粗汉,大字不识几个,只花了一吊钱跟两扇猪肉,便从探花郎哥嫂手中买回来做媳妇。  那时探花郎也才十四五,这个乡野粗汉种地杀猪的供养他,苦读了七八载一举中第。  俩人倒是不离不弃,日子过得很好。  卫寂曾见过探花郎的夫君一面,跟传说中五大三粗,肌肉虬结的黑脸汉子不一样,他长得很周正。  说话糙是真,嗓子很大。  如今这个杀猪汉在京城开了一家肉铺,姜檐很喜欢吃他家的猪肉渣,卫寂时不时就会去买一点。  正逢太后大丧,肉铺暂时关了张,路过时也闻不到那股勾人的油香味儿。  灯烛忽然晃了晃,过长的灯芯分了岔。  卫寂起身,拿出一把银剪,将灯芯剪去一部分,灯苗晃悠悠地变亮。  他失神地望了一会儿灯烛,重新拿起软枕上的书,但里面的字却看不进去。  虽分化成阴坤也可以考科举,但卫寂从未想过嫁人。  “你是因我被咬,此事该我负责。”

下午许怀秉在茶寮的话,卫寂一字未忘。  许怀秉说要负责,还说日后会帮卫寂入仕,然后想办法将卫寂调到他想进的府史。  不知自己是不是想多了,卫寂觉得许怀秉所谓的负责,是想要娶他。  许怀秉话里话外都透着不会阻拦卫寂前程,反而会帮卫寂谋求他想要的前程。  卫寂想进府史,做编纂、整理史料的史官,这件事他从未跟许怀秉说过,五年前在凉州与许怀秉认识时,卫寂还没规划自己的前程。  他不知道许怀秉从什么地方知道他的喜好,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会错意了。  或许对方根本没有那个心思,只是单纯‘报恩’。  对许怀秉这人,卫寂有着很复杂的情感。  以前在凉州时,卫寂有一段时间很仰慕许怀秉,对方与他年纪相仿,但无论是见识、才情,还是那份从容内敛的气度,都远胜他。  面对这样一个同龄人,卫寂心生佩服,不免心之向往。  所以他才将外祖父留下不传外的手札告诉了许怀秉,不顾危险陪他爬山挖晶石。  卫寂是打心底里拿许怀秉当朋友,后来‘闹翻’也是因为他太拿对方当朋友。  就跟探花郎那个杀猪的夫君被人非议嘲笑一样,卫寂的母亲出身也常被人拿来取笑。  笑她是粗野不知礼数的农家采药女,手比男人还要粗糙。  凉州那些看不上卫寂的世家弟子,在宴饮行酒令时,作诗拿他母亲雅谑。  曲水流觞是在许怀秉后院办的,将劈开的竹子连起来作溪,上面放着精致的饮酒器具,随着高低相间的竹溪,从席首流到席尾,杯盏停到那里,旁边的人就要端起酒作诗。  卫寂有事耽搁来得有些晚,过去时正好听到那句诗尾。  这诗作的风趣,不少人笑得打跌,说他嘴巴太毒,期间还提到了卫寂。  “这要是让卫寂听到,怕是要跟你干架。”

“那你多想了,我属马姓马,他那呆子连马都骑不上,还想骑着我打?”

众人正哄笑一团时,席首那个清正雅致的少年开口了——  “君子不在人后论是非,大家还是要正其心,善其口。”

主人都发话了,席间的人也就将这个话题揭过去,没人再提卫寂。  那日卫寂最终没有列入席内,之后他也没再去过许怀秉家。  两月后卫宗建的调令下来,卫寂便回了京城,走时他谁都没有说,也不曾跟许怀秉告别。  其实他那天很生气。  因为许怀秉说的是君子不在人后论是非,这话的意思是,这些人不应该在背后说人坏话,而不是为卫寂的母亲打抱不平。  他一直拿许怀秉当朋友,那一刻对许怀秉失望透了,单方面与他绝交。  那时卫寂十三岁,想法难免孩子气,过了一两年他大一些,想明白后便放下心中的郁结。  卫寂扪心自问,若是有一日他与许怀秉在外遇到歹人,他是否能义气上头跟那些人殊死搏斗?  答案自然是不能。  真要有那一天,卫寂一定会吓傻,怔在原地,手脚发软,怕是连喊一句救命的话都不能。  这是他的性子,天生如此。  不与人正面起口舌之争,也是许怀秉的性子,无论他心中怎么想,那日曲水流觞上那么多人,他不会呵责其他人,让人生出尴尬之色。  这就是许怀秉,十几岁便有小君子之称,被族中人,乃至许太傅都寄予厚望。  卫寂认真反思过自己,他这样慢性子,好脾气的人,怎么偏偏对许怀秉起了那么大的气性。  不仅两月没消气,走时还没告知许怀秉一声。  卫寂想,他之所以生许怀秉的气,或许是因为压抑许久的情绪爆发了。  自他母亲死后,他父亲新娶,继室又为他父亲生了一双儿女,他与他父亲渐行渐远。  他达不到卫宗建的期望,家中的幼弟幼妹却可以逗卫宗建高兴,这让卫寂觉得自己在这个家很多余。  与许怀秉相处,帮着他调制颜料,让卫寂忘记家中的失意。  又因为许怀秉是远近闻名的小君子,卫寂便觉得与他结伴的自己也是优秀的。  他自以为是地拿许怀秉当知己,当港湾,当庇佑所,龟缩在这里,不愿面对现实。  所以当许怀秉不偏袒他,仍旧是那个进退有度,不让人尴尬的‘小君子’时,卫寂才会那么失望。  也是许怀秉叫他明白,这世上会毫无理由偏袒爱护他的,只有他母亲。  但他已经没有母亲了。  梦醒后,卫寂行事越发谨慎小心,哪怕是在家中他也循规蹈矩,不敢惹卫宗建生气。  卫寂不怪许怀秉,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见他,因为见到他便会想起,在凉州那些傻兮兮的过往。  而且仔细想想,他挺虚荣的。  最初敬仰许怀秉、花费心思与许怀秉结交,卫寂看中的是许怀秉身上那些光环。  所以在东宫猛地见到故人,卫寂才那么慌,这两日他一直有意躲着许怀秉,并不想跟他深交。  至于对方透露出要娶他,以作当初他被蛇咬的弥补时,卫寂在茶寮恨不得钻地缝一辈子不出来。  但分化成阴坤还是一个问题,若是被他父亲知道……  卫寂无法想象卫宗建会是什么反应,会等太后丧期过了就给他定人家么?  以卫宗建古板的性子,怕是会的。  哎。  -  卫寂本来见许怀秉就尴尬,自从在茶寮一叙后,只要许怀秉出现在方圆十丈内,他便觉得不自在。  先前卫寂已经明确拒绝了许怀秉,但对方却说给他时间好好想。  这几日许怀秉也似什么都没发生,卫寂避着他,他便装作不知,不会凑到卫寂身前。  姜檐倒是恢复了往日的热络,甚至比之前有过之无不及,还总送卫寂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昨日送了卫寂一个玉算盘,让卫寂晚上睡前拿玉算盘搓脚板,说是可以加快分化。  前日给了卫寂一个香囊,里面是一些有助安眠的药草,味道很淡,姜檐怕味道太浓,卫寂的鼻子受刺激。  前前日塞给卫寂一瓶药膏,要卫寂泡澡时放到水中,至于什么功效,姜檐红着脸支支吾吾不肯说。  前前前日,姜檐给了卫寂一张花花绿绿,不知多少个布条缝制的小褥,让卫寂晚上铺到身下。  姜檐没告诉卫寂这褥子怎么来的,还是金福瑞说,姜檐托姜筝找了二十多个阴坤给的布料。  民间传说,这样可以平安分化。  卫寂也不知姜檐从哪听到的这些民间传说,抱着那张小褥犹如抱着烫手的炭块,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隔日姜檐还巴巴来问他有没有铺到身下,这下换卫寂支吾着不好意思回答了。  卫寂一边为分化发愁,一边为因他分化而变得十分诡异的姜檐更是愁闷。  今日太傅被皇上召见,并没有给太子上治国策,卫寂被一脸神神秘秘的姜檐拉着回了寝殿。  看他这样,卫寂头皮不由发麻,不知他今日又要送他什么古怪的东西。  姜檐屏退所有人,关紧门窗,还将幔帐放了下来。  卫寂心口一滞,肩背僵硬地看着姜檐施为。  确认外人看不见,姜檐这才从炉火旁拿出裹着红布的银盘,他让卫寂把红布揭下来。  卫寂胆战心惊,饶是他做足充分准备,掀开红布看到盘中的东西,还是呆了一呆。  两个芦苇叶包的粽子。  卫寂不解其意,难道又是有什么含义?  粽子大概刚出锅,热气腾腾的,姜檐边剥粽子皮,边摸自己的耳垂,烫得他直皱眉。  “金福瑞说他们家乡的粽子是包肉的,我昨夜让他偷偷包了两个。”

卫寂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服丧期间不能食肉沾荤腥。  姜檐忍不住抱怨,“整日吃得跟个兔子似的。”

若是到了分化那日没力气怎么办?  深知卫寂胆小的性子,姜檐道:“你就当这是寻常粽子,吃粽子不违反祖宗订下的服丧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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