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三太夫人的身子几乎是微微颤抖了起来,恨不得即刻离开这里。 坐在方三太夫人身旁的方四太夫人对她这个三嫂的软和性子最了解不过,知道再这么下去,怕是真的不妙,急忙出声道:“世子妃,且听老身一言!”
闻言,南宫玥的目光朝方四太夫人看去,淡淡道:“不知方四太夫人有何高见?”
方家现在由四房任族长,方四太夫人也正是族长夫人。 她清了清嗓子,含笑道:“世子妃,牛姨娘私戴东珠确实有过,老身也不敢为她求情。”
说着,她轻蔑地瞥了牛姨娘一眼,说到底,在方四太夫人心里,即便牛姨娘是小方氏的姨娘,也终究是个婢妾罢了,摆不上台面。 方四太夫人继续说着:“不过,这教规矩也不急在一时,今日是王爷大寿,老身这三嫂是王爷的岳母,总该留下来恭贺王爷一声才是。有什么事,等寿宴过了再说也不迟。”
方四太夫人自认自己说得在情在理,以为南宫玥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看在镇南王的面子上也会留下三房的几人。 南宫玥眉头微蹙,义正言辞地说道:“方四太夫人此言差矣,外祖母府中这姨娘触犯律法,外祖母作为当家主母亦难逃失察之责!姑息养奸,起源就是因为‘姑息’,才会让这姨娘犯下如此大错!”
方四太夫人一时语结,面色不太好看。 南宫玥继续说道:“方家不顾律例,但我们王府却不能与之同流合污!”
罗嬷嬷伸手做作请状:“方三太夫人、方三夫人请!”
“荷香。”
方四太夫人给身旁的蓝衣丫鬟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吩咐道,“你去前面给老太爷说一声,三房被世子妃下了逐客令,就要被赶走了。”
方四太夫人语气中透着急躁,心里又急又气,一方面埋怨三房没规矩,才把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了,另一方面又怨南宫玥不顾亲戚情分。 丫鬟荷香应了一声,悄无声息地退到了屋外,然后提着裙裾几乎是奔跑着往前而去。 荷香一股脑地往前冲着,走过一片游廊,又绕过归璞堂,穿出二门,便是王府的外院。荷香不敢停歇地又穿过一道如意门,就来到了外院的行素楼,男宾的席面就摆在行素楼一楼的正厅。 此刻席面还没开始,一众宾客按照身份高低坐在各自的席位上,饮着茶水,说着话,气氛热闹非凡。 方四老太爷虽然没能与镇南王同席,但是坐得也是离主席桌最近的一桌,他与身旁的方五老太爷正聊得兴头上。 荷香悄悄走到方四老太爷身旁,在他耳边简明扼要地低声禀告了三房女眷被世子妃下了逐客令的事。 方四老太爷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差点没跳起来。 这个世子妃,也太任性了!简直是没把世子的母族放在眼里! 就算是她对婆母小方氏以及方家三房心怀不满,可是俗话说的好,打断骨头连着筋,方家三房怎么说也是方氏一族的一份子,和萧奕的生母大方氏姓的是一个方。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天若是方家三房被世子妃强行赶走,丢脸的不只是方家三方,更是整个方氏一族! 一旦让人误以为方家和镇南王府决裂,届时方家不但颜面尽失,甚至于以后在南疆的地位也可能不保! 方四老太爷越想脸色越难看,又对荷香吩咐道:“你去悄悄帮我给王爷传个话,请他到隔壁的厢房一叙,就说我有要事相告。”
荷香领命去了,而方四老太爷则装作去净房,若无其事地退出了行素楼的正厅,让外面守着的小厮领他去了右手边的一间厢房。 他根本没心思坐下,在厢房中急躁地来回走动着。 幸好很快,荷香就引着镇南王来了。 镇南王今日是寿星,所以特意穿了一身殷红色仙鹤瑞草刻丝袍子。 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大步走来的镇南王看来红光满面,神采飞扬,身形高大挺拔,步履间散发出一种上位者的自信霸气。 方四老太爷歉然地抱拳,斟酌着道:“今日是王爷大寿,我本不该叨扰王爷。可是我那老妻刚才派人告诉我,我方家三房的女眷也不知怎么地惹恼了世子妃,世子妃她竟然要逐客。世子妃毕竟是年轻气盛,还请王爷劝劝世子妃,王府与方家乃姻亲,何必让外人看了笑话……” 镇南王的脸色越听越是难看,原本的好心情荡然无存,怒道:“世子妃也太没分寸了!”
说着,他对方四老太爷保证道,“此事本王定会为方家做主!”
无论方家三房那些人做错了什么,世子妃也应该把事情暂且压下才是,非要闹这么难看还不是让两府一起丢脸! 方四老太爷松了口气,赔笑道:“多谢王爷。那我就先回席面了。”
方四老太爷退出了厢房,镇南王扬声道:“来人!”
在外面守着的长随立刻进来了,躬身听命。 “你去让人……”镇南王原本想叫长随吩咐人传话,让南宫玥不要如此放肆,但话说了一半,又迟疑了。 刚才他在气头上没有深思,现在细想起来,世子妃自从来了骆越城后事事都料理的妥妥当当当,以她稳重的性子,应该也不会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对方家三房下了逐客令。哪怕为了萧奕那逆子,她也不应该丝毫不顾方家的脸面。 今日之事会不会另有蹊跷? 镇南王若有所思,情绪缓和了一些,改口吩咐道:“你让桔梗到归璞堂那边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王爷。”
长随领命而去。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桔梗就带着百卉过来了。 百卉给镇南王屈膝行礼后,先不急着解释,而是恭敬地把那支从牛姨娘头上拔下来的丹凤发钗呈了上去。 镇南王一头雾水,但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钗上的丹凤口中所衔的珠子乃是东珠,而且是罕见的上品东珠。 “这支发钗是怎么回事?”
镇南王疑惑地问道。 百卉恭声地说道:“王爷,这支发钗是今日牛姨娘所佩戴。”
什么?!小方氏的姨娘竟然敢私戴东珠来自己的寿宴!镇南王面露震惊之色。 他直觉地就想怒斥,但随即就想到东珠这稀罕的宝贝牛姨娘又是何处来的。答案昭然若揭—— 小方氏! 一瞬间,镇南王的脸色从震惊转为羞恼。 “王爷,今日牛姨娘擅自闯进了敞厅……”百卉条理分明的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禀了,而她述说的重点在于,牛姨娘不仅私戴了东珠,还嚣张地当着众人的面,承认了自己戴的是东珠。 随着百卉的叙述,镇南王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到后来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额头的青筋更是一跳一跳的。 那个牛姨娘私戴东珠,还弄得人尽皆知!蠢到这份上也真是绝了! 自己的脸面都被这对胆大妄为的母女给丢尽了! 只是世子妃的逐客之举还是有些鲁莽…… 百卉无视镇南王阴云密布的脸色,低眉顺目地说着:“王爷,世子妃说了,私戴东珠,可大可小,若只是私下里,训斥牛姨娘几句,着令她以后不准再犯也就是了。可是今日却是众目睽睽之下,各府的女眷都亲眼看到了,别的不怕,怕就怕传到王都来的那位贵人耳中……从而会对王爷有所误会。”
百卉说的极为含蓄,由着镇南王自己去想象。 安逸侯…… 镇南王瞳孔微缩。 是啊,安逸侯现在正在前院呢! 想到这里,镇南王的心中就不只是怒意,还有担忧了。 小方氏的生母在自己的寿宴上明目张胆地佩戴东珠,这事儿若是传到安逸侯的耳中,他只会觉得是自己默许的,甚至还是自己把东珠“孝敬”给牛姨娘的! 这代表什么?代表他不顾礼法,纵容方家宠妾灭妻。代表他这个镇南王气焰嚣张没有把大裕律法放在眼里。代表他自恃是藩王,便蓄意挑衅朝廷的权威,有占地为王之嫌…… 镇南王心里一阵后怕,几乎不敢再想下去。 百卉的面上不动声色,叹道:“世子妃说,牛姨娘不知分寸,把事情闹得太大了,已是人尽皆知,与其费心遮掩,让人以为我们王府心虚,倒不如堂堂正正的处置了,让所有的人知道,这牛姨娘肆意妄为,并非出自王爷的授意。”
百卉点到即止,不再说下去。 镇南王沉吟片刻,越想越觉得世子妃做得对,这事根本就瞒不住,世子妃这样的处置手段无疑是最好的。想到这里,他微微颌首道:“你去回禀世子妃,就说本王下令逐客!”
镇南王已经丝毫不介意南宫玥不顾亲戚颜面,冲撞了他的寿宴。这事怪只怪小方氏,竟然如此大胆的把东珠给一个婢妾!若不是前院还有这么多客人在,他真想立刻赶去小方氏那里,好好质问她一顿。 现在也只有暂且忍耐,等到寿宴过后…… 镇南王大步朝外走去,浑身释放着一股戾气,心里同时把方四老太爷也膈应上了。刚才方四老太爷说了一半,隐了一半,为了方家的脸面,倒是不把王府的脸面当回事了! 百卉在后头福身应道:“是,王爷!”
百卉出了厢房,匆匆地回了内院的归璞堂。 敞厅中的气氛有些怪异,牛姨娘还被两个婆子制着,方家的人皆是一脸尴尬,而女眷们则多有些心不在焉,有一句没一句地与身旁的人闲聊着。 一见百卉归来,女眷们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朝她看来,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看镇南王到底是什么态度,是站在世子妃这边,亦或是…… 一旁被制住的牛姨娘则面露期待,往日里镇南王对自己一向客气,他一定会给自己一点脸面的! 百卉从容地走上前,来到南宫玥跟前,屈膝禀道:“回世子妃,王爷有令:请方三太夫人和方三夫人回府!”
厅中又一次安静了下来,女眷们的脸上掩不住的惊讶,虽然说方家三房这次确实出了大错,罪证确凿,但是怎么说方家三房也是王府的姻亲,和王府大姑娘、二公子更是有着剪不断的血缘关系,本以为有镇南王出面,多半就会高高抬起又轻轻放下,没想到镇南王竟然又一次站在了世子妃这边……看来如今世子妃在王府的地位可说是稳如泰山。 牛姨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镇南王竟然不给她这个岳母一点面子?!她脚下一软,直到此刻,才有了一种非常不妙的感觉。 不行……她要见女儿! 牛姨娘吚吚呜呜地叫了起来,可是嘴被封上,怎么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方四太夫人也有些恍惚,不明白事情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自己不是命人去通知了老太爷,老太爷怎么没有到王爷那里周旋一番? 这一刻,她感到周围的目光就如同利芒一样刺在自己的身上,她只觉得老脸一阵滚烫。 世子妃……竟然真得丝毫不顾方家的颜面! 老太爷说得对,世子娶的不是方家的姑娘,以后只会与方家越来越疏远。今日世子妃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下方家的脸面,来日就必会怂恿世子与方家断绝往来…… 此事不妙啊! 方四太夫人的眉头紧紧皱拢在了一起,她得赶紧跟老太爷好生说道说道,世子妃实在太嚣张了。 无论原因为何,现在既然镇南王也对方家三房下了逐客令,那么这一次,就再也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 方三夫人羞辱地搀扶着方三太夫人站起身来,都不好意思抬头了。 她们近乎逃离似的快步走了,自然也带走了牛姨娘。 南宫玥又另外派了两个嬷嬷随行,说是随行,实际上则是看管,待到寿宴过后,私藏东珠一事自当按律处置。顾忌着安逸侯,这一次,镇南王恐怕是要雷厉风行了。 一场风波总算过去,敞厅中的那些女眷见好戏骤然散场,心里各有思量。 南宫玥的嘴角始终挂着一抹淡淡的浅笑,云淡风轻。 “方才的事搅了各位的兴致,我以茶水代酒给各位道声不是。”
她说话的同时,身旁的画眉就把一个装满茶水的酒杯送到她手中,她双手捧杯,一饮而尽,又透着几分豪爽的气质。 田大夫人笑吟吟地说道:“世子妃客气了。要怪也怪方府那婢妾不知天高地厚,与世子妃何干!”
其他几位夫人也是连声附和。 南宫玥与宾客们道了一声失陪后,回去了正堂招呼客人。 在她走后,厅内的气氛渐渐热闹了起来,没有人注意到乔大夫人的面色非常奇怪,在之前的震惊后,取而代之的是惊疑,是忌惮,是些许的惊惧……回想自从这个侄媳来王府后,自己与她的种种交锋,自己和一双儿女就从来没讨过好处! 这一切仅仅是巧合吗? 之前她觉得儿子去惠陵城是随便蹭个军功,现在却感觉好像是羊入虎口一般…… 乔大夫人感觉胸腔一阵阵的发闷,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捏住了她的心脏,让她觉得坐立不安。 若非今日是弟弟镇南王的大寿,她几乎想要甩袖走人了。 “母亲,”右手边的周氏看乔大夫人面色不愉,小心翼翼地问道,“您还好吧?”
这个儿媳还真是不会说话……乔大夫人近乎迁怒地瞪了过去,她千挑万选怎么就挑了这么一个儿媳! 这时,又有几个客人被迎进了敞厅。 一个三十余岁雍容贵气的妇人率先步入厅中,这妇人中等身量,长得一张白皙的圆脸,相貌只能算是清秀和气,她身旁一左一右地跟着两个小姑娘,都是白皙清秀,容貌与妇人有五六成相似。 一见这妇人,厅中不少夫人的表情就有些微妙,其中与妇人相熟的夫人立刻招呼道:“周二夫人,快到这边坐。”
这位周二夫人卢氏乃是定远将军府二房的夫人,定远将军府乃是周将军一人兼祧两房,这件事在整个南疆的各府中都是有名的,兼祧两房始终不合规矩,因此一些重规矩门第的人家看周府便透出几分不屑。 不少夫人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可是眼角的余光却瞟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只见萧霏与一个身穿葱绿织锦妆花褙子的姑娘进来了,那姑娘看来十四五岁,身材纤细高挑,足足比萧霏高了半个头,容貌清丽,一身肌肤欺霜赛雪。 两个姑娘一边走,一边说着话,显然相谈甚欢。 见她与萧霏如此热络,有些夫人不禁暗暗揣测起了她的身份。 “……听闻‘九霄环佩’那是琴中精品,声音温劲松透,纯粹完美,流传至今已不到十把,今日我竟有幸知道其中一把的归处,这也是一种缘分。”
萧霏叹息着说道,对于那绝世名琴有向往,但对名琴之主却无一丝嫉妒。 那葱绿衣裙的姑娘微微一笑,道:“我也是偶然在一家琴铺见到这把古琴蒙尘,虽然其琴弦崩坏了几根,但是我总觉得这是把好琴,就买回去,细细修缮了一番,这才发现了琴中的刻字,还有一曲残谱,只可惜那残谱日久天长字迹不清,只留下一段曲头……” 听到这里,萧霏想到了什么,道:“周大姑娘,我与我大嫂也偶然得了一张残谱,花费数月才算完成了大半……” 周大姑娘?!听到萧霏对这位姑娘的称呼,夫人们兴味地挑眉。原来是周家大房那位平日里深居简出的周大姑娘啊!不似周家二房经常外出走动,周家大房一向低调隐忍,很少参加别府的宴会,是以这些女眷起初都没认出这位周大姑娘。 这位周大姑娘也该是说亲事的年纪了,难怪……众位夫人都是若有所思。 萧霏把周大姑娘领到了位子上,她与这位周大姑娘一见如故,正说得兴起,就干脆亲自把人领过来了。但前面还需要待客,所以也不能多待,就又出了敞厅。 周大姑娘优雅地坐下,无视两个妹妹彷如针刺般的目光,泰然自若。 周二夫人卢氏忙着与身旁的王夫人说话,根本没在意这些姑娘家的小心思。 卢氏是个精明的,一进厅,就感觉到厅中的气氛有些怪异,赶忙询问王夫人。王夫人便把刚才牛姨娘与东珠的二三事给说了,听得卢氏目瞪口呆,心道:世子妃果然是个厉害的!难怪这么快就在王府站稳了脚跟。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各府的女眷都陆续地来了,厅中的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热闹。 待到巳时,南宫玥在一干人等的簇拥下来了敞厅。 一时间,厅中的众女眷纷纷起身恭迎,一个身穿丁香色葫芦苇妆花褙子的管事嬷嬷在一旁提醒道:“世子妃,卫侧妃,吉时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