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春雨,两种截然不同的心境。原来他们只想后宫乱,没想到老天爷都帮忙,前朝也出事了。准噶尔部再次蠢蠢欲动,可能会又起战事。去年六月时,小策零敦多布率兵三万进掠克鲁伦地区,与将军塔岱和喀尔喀亲王额驸策棱所率清军在额尔德尼昭相遇,并展开激战,虽然最终败退,却一直率残部不断骚扰边境村落的安宁。而今日大朝会兵部上报,接到潜伏在准噶尔的细作传来的消息,首领噶尔丹策零欲再次与沙俄联手,从启统治蒙古诸部的计划。满蒙之间乃盟友关系,对此事清廷绝不能坐视不理,但今非昔比,朝中大将短缺。所以屡平边地叛变,征剿有功的镇国将军弘昂,就成了至关重要的人物。他师承岳钟琪,是如今满、汉两军将士中最受爱戴的一位,战略布局不比他师父逊色。雍正帝要笼络人心,善待霂颻就在情理之中,所以之前会修缮撷芳殿,就是为了有备无患。月色朦胧,夜风轻拂小院的几杆翠影,摇曳的竹叶沙沙作响。和涴秀一起救下的隼,因为没法带回景仁宫,涴秀又不放心交给弘昼,这才交由玹玗代养,可是慎心斋有只猫儿狸花,害怕它们撞到一起打架,所以只能放在这边小院。每到入夜,就会有人为书斋点亮烛火,但弘历已经很久没来过。两天前她才无意听说,原来支配这所院子雍正帝是知道的,撷芳殿闹鬼之说传的太盛,又一直无法平息,所以弘历告诉雍正帝打算在撷芳殿设个书斋,奴才们见到皇子都无惧谣言,自然也会渐渐安心。推门进去,眼前所见的画面,真是让她难以置信。这是怎么了?短短一天也太多让人吃惊的事情了吧。人出奇也就算了,怎么连动物也搅和起来,猫和隼既然可以做朋友,还靠着睡在一起。“狸花,你们不应该是相互的食物吗?”
她就说这几天常常找不到小猫,原来是跑来这边和隼幽会呢。“我可只带了一份肉食,你们看着分吧。”
以为它们会为了争食打起来,没想到却是和平相处,有福同享。这年头真是奇怪,人和人为了一些虚无的东西斗得你死我活,两只动物竟在温饱的问题上,还知道什么叫作不争与分享。“该给你取什么名字好呢?”
这几天混熟悉了,她才敢抚摸隼的头,可狸花却监视的盯着她,就像是怕她伤害隼似的。“我想还是和涴秀姐姐商量一下,在决定你叫什么吧。”
这段日子以来霂颻布置了很多功课,每天都要她看一大堆的医书,并规定背熟各种药性,还要记住食物间的相冲相克,又得了解花花草草的属性,整天累的不可开交,仿佛旧时在家一般,霂颻的严厉比母亲恐怖。夜阑人静天地沉睡,连那两只小东西都进入了梦乡,她还留在书斋里,是特地在等他吗?笑着摇了摇头,她是喜欢和他待在一起,因为那似柔风般的轻笑总能让他安心,可惜他是个皇子,霂颻交代只能利用不可依靠。吹灯离开,转身关门时,却听到有脚步声传来,她的心仿佛漏跳了一下,“爷,你怎么在这里?”
玹玗的脸上闪过一丝讶色,见他在院门前停住了步履,凝目注视着她。“你不是离京去监察各地设立书院的事情吗?”
“刚回来。”
弘历轻柔的嗓音中带着浓重倦意,蹙着眉宇说道:“朝中有些大事发生,所以皇阿玛召我们提前回来。”
“听到传闻了,好像准噶尔会再起战事。”
这个事情在宫中已经传遍,她也不怕直言。“嗯。”
只是简单的一声,已能听出他心中满是担忧和烦扰。“听说你和涴秀救下了一只隼?”
“是的。”
她轻点螓首。书斋的烛光再次亮起,那两只小东西被人搅扰了好梦,都以不悦的目光瞪视着他们。猫和隼和平相处的画面倒是引得弘历浅浅一笑,只是那眼眸中暗藏了太多别样的意思,有些她能读懂,可更多的深沉却是看不透。霂颻说的不错,她所看到的弘历只是温柔的一面,那些阴谋算计还不是她能发现的。天气不算凉,在那敞轩小坐倒也不错。烛火幽然中,一壶茗香清茶,一曲宛转琵琶。浅唱清词,这些古人的句子逸散如云烟,千百年来曾在多少月胧夜色下流转,微醺着轻愁萦心的听曲人。“我可能会去战场。”
一曲罢,弘历又沉默了良久,才缓缓地说道:“皇阿玛担心镇国将军会独揽军权,所以一旦与准噶尔开战,就会派皇子随军出征。”
“爷……不想去?”
玹玗有些嗫喏的问。在弘历那深邃的黑眸里闪过某种光芒,但只有一刹那,转瞬又恢复了温和,浅笑地说道:“咱们大清是马背上得来的江山,在帷幄中治天下不是本事,能亲率三军才是荣耀。原本我也是要自请出征的,但是有大臣提前向皇阿玛上书,由我和弘昼同去。”
他的眼神复杂古怪,是她从未见过的,这样的目光会让人不安,好像有什么大事会发生,有可能是天塌地陷的变故,让她觉得手足无措。“是那个在元宵夜策划暗杀行动的人吗?”
或许不该问,不能让弘历觉得她太聪明,就像他之前说的,应该要懂得敛慧。他的眼眸微微眯起,声音低沉有力的问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玹玗犹豫了片刻,也不逃避他的视线,“或许能猜到。”
元宵灯会的那一道谜题应该是为弘历设的,因为够难、够刁钻,若非饱读史书之人很难答对。而他的性格总喜欢展才,越是有挑战,就越是要去尝试,且那个摊位还故意摆放了能吸引涴秀的酥油灯花。羊左相交共一心。民间常说的八拜之交,其中的舍命之交,说的就是左伯桃和羊角哀的故事。春秋战国时期,左伯桃与羊角哀为好友,听说楚王知人善任,便有心一同前往投奔。可那时正值严冬,两人在途中遭遇暴风雪,且所带干粮又不足,以情形看来两人无法全活,其中必将舍弃一人。最终左伯桃舍弃了自己,成全了兄弟,把衣物和粮食都给了羊角哀,自己却冻死在了柳树下。这故事在古人的笔端下被编撰了千年,当年的事实是否真是知己共命,早已遗落在无数的墨点中,再也无从查知。但羊左之交的故事却有一个重点,同为经世之才的兄弟,二人只可留一。如今朝中地位最高的爱新觉罗子孙只有三人:理亲王弘皙、宝亲王弘历、和亲王弘昼。弘历和弘昼是一派的,那想除掉他们的人只有可能是弘皙。若不是康熙帝暴毙,弘皙有可能会成为皇太孙,他是胤礽的嫡子,弘历就算真是熹妃之子也是庶出,谋权的人最在乎就是这种高低贵贱。而这一点正好是康熙帝册立太子的习惯,胤礽虽不法祖德,可他是正宫嫡出,所以才有两立两废的荒唐事情。放着那些有才有德的皇子不考虑,只看重嫡庶之分,弘皙应该深受康熙帝影响,所以更觉得自己才是正统。既然不能正面与雍正帝为敌,就只有在皇子身上动手脚。他望着玹玗的那道眸光深邃凌厉,仿佛能看穿一切。许久,弘历才逸出轻盈呵笑声,却是带着几分命令的语气,叹道:“女孩子,不应该这样聪明,傻一点会少很多麻烦。”
“爷不是说过,在你面前,我可以做自己的吗?”
她只能这样敷衍的回答,或许是应该在他面前假装蠢笨,可他早已详查过自己的底细,恐怕连她旧日在家里学了什么,都一清二楚,所以在他面前宁愿不要掩饰。弘历满脸疲惫的一笑,也是对着她,才能让心放松片刻。“你若是个男孩子,爷一定把你收在麾下好好培养,专门用来避防小人。”
“小人不用避,正面相迎才能解除后患。”
虽然拥有尊贵的身份,可她觉得弘历活得好辛苦,为什么要去争夺皇权,像他这样风流俊逸的人,做个富贵王爷不是更好吗?“可是暗箭伤人。”
弘历深深注视着她,用前所未有的认真语气说道:“你应该想得到,那个人既然在暗中筹谋多年,在宫内也会有不少眼线,说不定这所小院早已暴露,你自己也要小心。”
“暗箭伤不了有福之人。”
蓦然间,她的柔荑抚上因为紧握而变得冰冷的双拳,嫣然一笑,并坚定地说道:“爷是大福之人,所以他不可能伤得到你,不然早就成功了,不是吗?”
感觉到点滴温暖从她纤细的指尖传来,他在心中叹道:傻姑娘,在我的心里你甚至比永璜都重要,他要是再伤害到你可怎么办,你已经成了我的软肋。那炽热的眼神让她觉得惊慌,不知所措的将手收回,既然只能利用他,就不要沦陷在至诚之中。星月暗淡,天幕下再次飘起了如愁丝雨,伴着身旁渐渐透出的茶香。这茶是玹玗所制,先将出味的碧螺春倒于茶碗中,然后加上整朵的梨花,合盖一会儿,饮用之时,茶中会混这一丝梨花的清香,茶味却不会变。“好个蕙质兰心的丫头,涴秀要是能及得上你一半,额娘就不会那样发愁了。”
想着涴秀的婚事,弘历不禁打趣道:“你以后倒是不愁嫁,但爷定会选个能配得上你的人,才不会糟蹋了你的优雅风韵。”
“好啊,爷说话可要算数哦。”
见他有说笑的兴致,想是心情已经舒畅了许多,“爷要是觉得累,就早些回去休息,若还有精神,就听我在弹一曲吧。”
虽然看到弘历脸上的倦意,但她还是想弹奏这曲『兰陵王慢』,算是给他的祝福。或许是因为父亲也是军人,所以她从来不觉得战场可怕,但如果有人在后方阴谋算计,诛心之战才是最难的。“喝了你的茶,觉得通体清爽,倒也不那么困了。”
浅啜一口后,弘历放下茶杯,转身斜窝在罗汉床上,笑道:“品茗观雨,还有琵琶相伴,这种风雅之情,怕是今夜之后,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享受。”
古朴悠扬的曲子,琵琶弹奏优雅单调,但渐大的雨势似乎在合奏着曲中的悲壮浑厚。一曲到清晨。天亮时分的雨,落得又急又猛,像是在暗示将要来到的危局。雨点无情的打落着点点红香,黯然花残是一种别样的凄美,在某种心境下赏之,也很是悦目。天明后,小院已空,只有那未饮完的清茶还放于窗边。素雅白瓷,碧绿茶汤上,飘着若雪梨花。只是水落杯中,打乱了娴静之美。茶,也不再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