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朝的妃嫔本就不多,所有位分高者,和得宠的几个都随驾去了圆明园。除了齐妃、熹妃、裕妃、宁嫔四人,还有李贵人羽昕和莫常在篱萱都在随驾名单上,而临行前一天,宁嫔又提议带上歌声动听的萧答应舒穆禄氏、最会烹茶的玉答应蒋佳氏,和暂无封号但留宫的秀女乌兰氏。紫禁城中的女眷几乎是倾巢而出,就只剩了些康熙朝的太妃。如一滩死水的宁寿宫再起涟漪,因为打理紫禁城六宫余留妃嫔的事情,就暂时交到和贵太妃瓜尔佳氏手中。康熙朝时,瓜尔佳氏并不得宠,只因为康熙末年九龙夺嫡,后宫在佟佳贵妃、惠妃、宜妃、德妃的博弈中越发混乱,也掀起了不少血雨腥风。康熙五十七年末,晋和嫔瓜尔佳氏为妃,并许她学习后宫诸事,以便日后能协理六宫。但在当时,地位最尊贵的佟佳贵妃都不敢直接与惠妃、宜妃叫板,且协理六宫的还有德妃,所以在康熙朝的最后三年,瓜尔佳氏空得圣谕,实际上连权势的边缘都没摸到。到了雍正朝,瓜尔佳氏虽然得到贵太妃的称号,但是六宫已经不是她的时代。宁寿宫虽小,却也不由她做主,直到隆科多死后,皇贵太妃佟佳氏心殇如枯木,对权势也再不恋栈,整个宁寿宫才变成瓜尔佳氏的天下。但是,在这个方寸空间,瓜尔佳氏就算偶尔能发发主子的威风,对象也不过是位分低微的康熙朝贵人、常在、答应、和宁寿宫中的奴才。至于其他的太妃、太嫔对待瓜尔佳氏只敬表面,背地里却从不服她。终于等到了代为打理六宫诸人这一日,瓜尔佳氏要宣泄此生的憋闷之气,首当其冲就是拿撷芳殿开刀,康熙朝时期压在她头上的四个人,死的死、退的退,只有霂颻虽然地位在她之下,但人前人后却从未有过低顺之意。就在当朝妃嫔离宫的当天,宁寿宫的首领太监夏明德,带着一帮年岁相当的老太监,豪气万丈的来到慎心斋。“和贵太妃懿旨,请宜太妃去宁寿宫小坐。”
夏明德见到霂颻后也不下跪行礼,跟着的其他奴才见他都是这般傲行,都纷纷效仿,无视慎心斋的这位主子。如此阵仗哪里是请人,分明就是拿人,玹玗见情势不妙,幸而福海没有被堵在殿内,远远的和他对望一眼,意思要他快点去找人帮忙。福海了然的点了点头,悄然无声的溜到院门边,闪身一出去,就直奔御药房找李贵宝,想着先把话传到,在多跑一趟内务府。“太妃娘娘近来身子不适,太医吩咐需要静养,这会儿太阳正毒——”玹玗忙找借口解释,想拖延时间,但话未说完就被对方高声打断。“我们是奉命来请人,宜太妃娘娘要是有什么话,可以当面对和贵太妃娘娘讲。”
夏明德面无表情的冷眼侧目,在他身后那几个老太监都向前跨出半步,一副准备押解犯人的姿态。“懿旨?”
霂颻淡然一笑,未有丝毫惧色,转身坐到楠木大椅上,端起一旁的清茶,闲适的品茗。“瓜尔佳氏真当自己是太后吗?是不是也应该先问问当朝皇上的意思,否则就是对已故的仁寿皇太后大不敬,她还真的好本事。”
“和贵太妃奉旨代执六宫诸事,她的话等同懿旨。”
夏明德的嚣张气焰瞬间偃息了不少,但仍然仗势道:“如果宜太妃娘娘真是行动不便,奴才们已备下藤轿,可将太妃娘娘抬过去。”
夏明德微微侧身,院中果然放着一顶藤轿。几个老太监见霂颻身边只有两个小孩伺候,知道他们毫无反抗之力,便也无所顾忌的欲强行将霂颻搀扶起身。“你们都是宫中的老太监,有什么底细,哀家都一清二楚。”
霂颻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森寒的冷笑,但说话的语气依旧柔和。“哀家不理你们的主子是谁,只要你们这些狗奴才的脏手碰到哀家身上,哀家就斩掉你们九族亲戚的手臂。”
太监都是汉人,但不论在宫中有多得主子宠爱,他们家眷汉人的地位都不可能逾越在旗人之上,满族旗人就是要谋杀普通汉民都是易如反掌,官府衙门也极少过问此类事件,何况皇族宗亲,便是随便套上一个罪名就能任意惩处。而这些老太监在康熙朝时,即便没有领教过霂颻的手段,也都见识过。且又想到她孙儿众多,当中不乏心狠手辣的孝顺之辈,一时间竟被震慑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宜太妃娘娘,你就不要为难我们奴才了。”
夏明德勉强低敛眼眸,但说话依旧阴阳怪气,并抬出雍正帝威胁道:“太妃娘娘也不用说这些话来吓唬奴才,天下自有王法在,什么事情也得讲个理字,奴才们的家眷行事规矩,太妃娘娘若真是无故斩其双手,皇上都不容。”
“好,难得你还知道法理规矩。”
霂颻将茶杯放到桌上,从她的动作中看不出任何怒气,但眸中的杀气却已蒸腾。“你这帮狗奴才,见到哀家不行礼、不参拜,说话趾高气扬,目中无人,难道这就是奴才该有的规矩,难道皇上就容得下无法无天的奴才?”
“奴才只是心急传旨,才会忘了规矩,请宜太妃娘娘恕罪。”
被反将一军的夏明德,只能立刻下跪,仍然不死心地说道:“还请太妃娘娘随奴才前去宁寿宫,和贵太妃正等着呢。”
“奴大欺主,也要掂掂自己有没有这样的份量。”
霂颻眸色一凛,冷声哼笑着问道:“瓜尔佳氏是让你来传旨的,现在旨意已经传到,你可以回去了。”
“奴才们是来请宜太妃娘娘的。”
夏明德再次提高嗓音,说道:“如果太妃娘娘不肯随行,奴才们只好在这里等。”
玹玗静静的站在一旁,刚开始的担心和恐惧,到了这一刻已经消去大半,心里很是佩服霂颻的淡定和手段,更从中学到了不少东西。“好啊,哀家都不想太为难你们。”
这种软性的威胁,对霂颻从来不起作用,微微勾起嘴角,说道:“不过哀家最讨厌你们这些狗奴才身上的臭气,大热天的都挤在室内,是向熏死哀家吗?你们想等,哀家不阻拦,但是统统给哀家滚去前院。”
日正当空,此刻乃是太阳最毒的时候,夏明德岂会真为难自己,便带着人愤愤不平的回宁寿宫去了。直到他们出了撷芳殿大门,福海才协同年希尧、李贵宝,从大门左边的倒座房出来,缓缓往慎心斋去。“让你找人,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
瑞喜瞪着福海像是赌气,但这话一听就知道不过是玩笑,“刚才那个夏公公要是真的发狠,我和玹玗可拦不住。”
年希尧不疾不徐的一笑,淡然说道:“夏明德区区奴才,不敢真对宜太妃娘娘动手。”
“是年大人让我们等等再回来。”
福海笑着解释,却又不明言,“说是要看看夏公公的态度。”
“大舅舅是觉得他还会回来?”
玹玗为年希尧奉了茶,又让瑞喜把午膳摆上。霂颻笑着点了点头,说道:“你们也快去吃饭,一会儿还有大戏呢。”
往常无外人时,霂颻总和玹玗她们三人一起用餐,虽说年希尧和李贵宝是自己人,毕竟亲疏有别,一些规矩还得在他们面前端着。瑞喜领着年希尧往西厢房去,单为其设了午膳,菜色都和霂颻的一样。“李公公急急过来,想是还没用膳吧。”
玹玗笑着对李贵宝说道:“天气热,我们这里也不喜什么大鱼大肉、肥鸡肥鸭的,但预备了几样清爽酸甜的素菜还算可口,李公公若不嫌弃,不如随我们一同去用些。”
“这暑热天,那样油腻的东西,便是请着我也不稀罕吃,心里还就惦着那爽口的凉菜。”
李贵宝乐呵呵的随他们往东厢房去,这里是瑞喜和福海的房间,收拾的也算整洁,午饭就摆在明间。“还是你们知道养生,这全素的冬瓜、黄瓜、豆芽菜,是比吃鸡鸭鱼肉更好。”
慎心斋里主子奴才正用午膳之时,宁寿宫中已经酝酿了一场风暴。那夏明德回去后,便添油加醋了一篇话,撺掇着其他几个老太监编排霂颻的嚣张气焰,又说慎心斋上下都不把和贵太妃放在眼里。瓜尔佳氏听了,顿时火冒三丈,没想到那霂颻如今地位在她之下,竟然还敢摆谱。午膳过后,她也无心休息,带着夏明德和刚才的那些老太监,并身边伺候的两个老嬷嬷,浩浩荡荡向慎心斋而去。此时,年希尧继续在西厢房次间坐着,让瑞喜在一旁伺候笔墨,李贵宝则早带着福海避进小厨房,架起小炭炉熬药,只留玹玗伺候佯装午休的霂颻。一进入慎心斋前院,瓜尔佳氏就已觉得气氛不对,这边人手少,若是往日没人在厅房职守也算情理当中,可刚刚夏明德才闹过,霂颻应该知道她会亲自前来,怎么还如此不在乎,都不预备个人在前面。入正院,仍然没人,东、西厢房的门都开着,外面望去却不见有动静。瓜尔佳氏疑心这是霂颻故意设局,但自己带了这么人,若就此打道回府,以后还如何有颜面施威六宫。待瓜尔佳氏大步迈进正房后,玹玗才慢慢从西稍间出来,缓缓跪下柔声说了一句:“奴才给这位主子请安。”
“大胆,在你眼前的可是和贵太妃!”
夏明德连忙呵斥,喊声似乎能震动整个慎心斋。“夏公公轻声些,宜太妃娘娘刚躺下。”
玹玗也不重新对瓜尔佳氏见礼,反而出言警告夏明德。“娘娘刚才心悸头晕,才请了太医过来把脉呢。”
瓜尔佳氏眉头一皱,心中又疑又气,按理说霂颻见了她是应该行礼,可现在躲在房中不出,指使这么个小宫婢前来周旋,也太看轻她了些。“太医在哪呢?”
瓜尔佳氏目光冷然的扫视四周,语气阴寒地说道:“刚才还教训我的奴才不懂规矩,她的规矩可真是好,哀家亲自来了,居然敢诈病不出。”
“和贵太妃娘娘容禀,早在夏公公来传话之前,宜太妃娘娘就已觉得身体不适,遣了小太监去请太医,所以才不能赴宁寿宫之约。”
玹玗的这番话都是霂颻所教,目的就是要引瓜尔佳氏上钩。“她可是先帝的遗孀,怎么临老还忘了宫中规矩。”
瓜尔佳氏以为逮到了把柄,暗自得意地说道:“她要请太医,怎么没有来回过哀家,难道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图谋。”
玹玗故作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回答道:“之前熹妃娘娘恩准,说宜太妃娘娘身体不好,且撷芳殿离太医院很近,便免了我们这边的请示规矩。”
“刚才气焰嚣张,转眼就病了,她什么心思别以为哀家不知道。”
既然带着这么多人来,瓜尔佳氏无论如何都要拿霂颻发作,“既这么说,哀家倒是要亲自进去探望。”
说着,瓜尔佳氏命人把挡在门前的玹玗拉开,自己在夏明德的搀扶下,大步向稍间而去。玹玗并不挣扎,也没有阻拦的态度,只是望着瓜尔佳氏的背影,不由得在心中幽叹。都是在古稀边缘徘徊的老人,这又是何必呢?就算争赢眼下,早已不是康熙王朝,又能得到半点利益吗?无非是发泄旧年的积怨。可霂颻已不在乎了,康熙王朝时她获得过盛宠,权势富贵早就享受得厌倦。瓜尔佳氏的盛气凌人,在她眼里只是旱天响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