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刚去,还什么都没做,就已经惹人心生妒意。包衣奴才入宫后,很少能有保留原名者,多数都是主子根据自己的习惯赐些好记的名字。银杏的名字,乃是当年谷儿揣摩着仁寿皇太后的心思所改,虽然后来跟了熹妃,但毕竟是皇太后宫里出来的人,再另赐名字,多少是对皇太后不敬,所以就一直用到现在。至于景仁宫的其他奴才,秋月和秋华是四年前中秋节时被安排入宫的,毓媞给她们取这两个名字,也就是图个好记。之后,毓媞渐渐把除银杏外,其他七个宫婢都换成了自己人,并按照先例用秋字辈,以和内务府安排来的宫婢做出区分。毓媞仅是妃位,景仁宫确有八个近身宫婢,这是皇贵妃的规制,所以涴秀如后就没再多要仁寿,而是把内务府安排的奴才调去伺候。涴秀入宫初时脾气很大,结果不出半年,那些外人就都被这位蒙古格格打发去了辛者库的杂役处。如此一来,毓媞就借着涴秀的不懂事,把景仁宫的近身宫婢都换掉了,只剩下雁儿,和那些粗使照管花草、清扫院子的奴才是内务府的指派。雁儿为人老实又单纯,又没有任何背景,毓媞用着还算放心。最难得她性子柔顺,任由涴秀怎么刁难,都只是默默忍受,时间久了涴秀也挺喜欢她,就一直留用至今。而涴秀被封为郡主后,按制应该有两个近身宫婢,毓媞便把身边的秋萱拨给涴秀,并由着涴秀的性子,再次改名为莺儿。莺儿的娘是毓媞母亲的陪房,在家中算是有头有脸的奴才,送莺儿入宫是想求毓媞安排一个好夫家,最好能嫁个京官为正室。可进宫还不到一年,就被派去伺候涴秀,且地位还在雁儿之下,梳头更衣、端茶递水轮不到她,只是负责涴秀房中的清扫工作,平日也不在屋里伺候。心高气傲的她哪里甘愿,常常暗出怨言,说她的娘旧日在府中比涴秀的娘都高一等,她为什么要伺候这么个出生低下的主子。玹玗入景仁宫的第一天,莺儿还等着看玹玗会被改成什么鸟名,结果涴秀直接一句,她和玹玗乃是旧友,且玹玗的名字好听好记,所以不用改。“格格,这盒东西就麻烦你帮奴才收着吧。”
玹玗将那个装满私物的包袱式纹盒交给涴秀,这里面的物件,若是被人翻出来,还不知道要惹多大麻烦。“至于狸花,有瑞喜养着呢,我也省心了。”
之前涴秀是想把狸花猫带到景仁宫,但玹玗心有所惧,怕这里的人知道猫是她养的,会玩杀鸡儆猴的把戏,所以忍痛留给了瑞喜。“你放心,我就把它锁在枕边的箱子里,保证没人敢碰。”
涴秀接了过去,立刻放入箱底锁好,转头望向玹玗,又无奈地叹道:“你在宜太妃身边哪里受过什么苦,过来跟着我,反而得干粗活。都怪姨母,担心这个,顾忌那个,齐妃娘娘派你过来,她就疑窦丛生,又怕太厚待你,会引起皇上不快。”
“宜太妃娘娘毕竟意图弑君,熹妃娘娘谨慎行事也在情理之中。”
玹玗淡淡一笑,低声说道:“跟太妃娘娘之前,在康嬷嬷身边什么苦没吃过,格格不用担心奴才。”
依着涴秀的心思,当然希望玹玗当个贴身婢女,什么差事都别做,只需陪着她说笑玩乐就好。可毓媞却要守着宫规不破,并有言在先,玹玗刚入景仁宫,让她和莺儿一样,负责涴秀房中的清扫。如果真要升玹玗做贴身婢女,那就必须降了雁儿下去。当然还有第二个选择,就是让玹玗先苦上一两个月,在找个合适的由头,并说她伺候得当,把她提到身边,便是两全其美。涴秀不知该如何选择,玹玗也断然不会抢雁儿的差事,银杏便顺着毓媞的心思安排。景仁宫奴才住宿的分派,银杏有自己的房间,秋月和秋华同房,雁儿一直陪在涴秀房中,玹玗则是跟着莺儿、秋菱、秋荭、秋荷睡通铺。起初只为一个名字,莺儿便对玹玗生出了莫名其妙的嫉恨,接着两三天下来,见涴秀待玹玗如姐妹,心里就更是不平衡。虽有秋月、秋华劝着,讲了玹玗的背景,和涴秀之间的交情,但她心中的那口怨气就是散不去,便联合与她同年入宫,以前就感情甚好的秋菱、秋荷、秋荭,暗中给玹玗使绊子。第五天,涴秀见天气渐凉,就让雁儿送了整套青丝棉被给玹玗,这让一屋子的奴才都分外眼红。夜里,莺儿故意找茬,假装睡觉打把式,手乱敲、脚乱踹。第一下,玹玗没有心里准备,被她一脚踹到肚子上;第二下玹玗只是忍让她,免得多生事端;哪知莺儿以为玹玗好欺负,居然还有第三下。可玹玗却不是个逆来顺受的怕事人,暗暗拔下髻上的木簪,侧头瞄了瞄,那莺儿果然闭着眼睛装模作样的假睡,右手则蠢蠢欲动,想用手肘击打她的腹部。玹玗嘴角勾出一丝冷笑,捏紧木簪放于身前,瞧准莺儿右手落下的瞬间,精准无误地刺向莺儿手肘的小海穴。她的动作虽小,但莺儿这下却是卯足劲,木簪是粗钝圆头,不至于破皮见血,但穴道上这一重击酸麻疼痛,让莺儿连叫出声的力气都没有。哑声呻吟了半晌,手臂上的酸痛减轻后,莺儿猛地坐起身想找玹玗理论,可玹玗动也不动的闭目躺上,且奴才房里不留烛火,莺儿根本看不到玹玗手中是否拿着武器,再说是她先挑起事端,若吵嚷了出来,涴秀不会让她好过。“贱痞子,你给我等着,姑奶奶有的是手段收拾你。”
莺儿恶狠狠地丢下这么一句,才又倒头睡下。黑暗中,玹玗只是淡然一笑,不答话也不做任何反应。刚入宫时玹玗跟着康嬷嬷,日子是很辛苦,她也有过抱怨,可到景仁宫后就发现,那段时间受益良多。每日寅正一刻起身,去小厨房准备涴秀的盥洗用水,然后叫雁儿起身,两人梳洗好了,再回屋等待涴秀唤人伺候。见玹玗如此懂事守规矩,毓媞自然满意,银杏也是欢喜,首领太监于子安也连连称赞,就是秋月、秋华这两个年长的宫婢也自愧不如。不过这几天,莺儿倒是捡懒不少,每每辛苦的差事都推给玹玗,自己躲在房中偷闲。银杏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出言教训。这几天景仁宫来往的人特别多,因为十月初八是齐妃的寿辰,今年雍正帝有意为其大庆,于是交代庆典之事由毓媞操办,篱萱从旁协助。转眼已是初六,有些细节还得确认,恰弘历的大女儿病了,毓媞便派人银杏去传话,让篱萱不用来景仁宫,她带着涴秀先去探视孙女,之后顺路去咸福宫。毓媞和涴秀前脚刚走,莺儿就拿了六宫账簿,让玹玗送去钟粹宫给齐妃。这账本原该秋荭、秋荷一起送过去,是莺儿记着昨夜的仇,从中作梗,想收拾玹玗。景仁宫内管事的银杏和于子安都不在,秋月、秋华虽觉不妥,但她们和莺儿都是毓媞母家的包衣,从小一起长大,所以不想多管闲事,全当不知道。“你先把账册送到钟粹宫,再去鹰鹞苑取些鸟食来。”
莺儿把账册往玹玗身上一扔,又傲然地说道:“手脚快点,不然格格的那只将军,中午就得饿肚子了。”
“就我一个人去?”
玹玗知道,这是莺儿记着昨夜的恨,所以故意刁难她。“那清扫屋子的工夫由谁做啊?”
“你快去快回,赶在格格回来之前,把屋子打扫干净就行了。”
莺儿与秋荭、秋荷互望一眼,心怀叵测地笑道:“我们得忙着给大格格缝制百家衣,那可是为她消灾的吉服,若有耽误加重了大格格的病情,你吃罪得起吗?”
宫婢传话取物都需两人同行,独自离开当差宫院,被抓到是要受罚的。如果只是送账本去钟粹宫,相隔不远,倒也不用担心。可那鹰鹞苑设在上驷院旁边,她若空着手,从钟粹宫过去,一路上难保不会遇上执事太监,要是误以为她在宫中游荡,定会被送去慎刑司领受几十板子,就算打死了都在宫规之内。而且莺儿刚才拖着秋荭出去过,回来就玩这一招,定然已设好局,就等她自投罗网。可惜棋差一招,既然要先去钟粹宫,还怕借不到人破局吗?说着,玹玗放下手中的活,倒掉脏水洗过手,才捧了账册疾步往钟粹宫去。算时间,还有两天就是曼君的生辰,可钟粹宫却没有半点喜庆,而且东次间还有两箱金银纸锭,曼君则在东稍间抄写佛道两教的往生咒。“娘娘这是要祭奠谁?”
玹玗细想过,曼君的四个孩子冥寿和丧期都不在这几日,才敢开口询问。“要祭的这个人,算起来还是你的哥哥。”
曼君缓缓放下手中毛笔,苦涩一笑:“我的生辰是十月初八,六阿哥弘晟的生辰是十月初九,就快到他的冥寿,那孩子既懂事又聪慧,还有一张讨人喜欢的甜嘴,可惜太薄命。”
“我竟不知道此事,好像皇上也没让人准备这些。”
玹玗是敦肃皇贵妃的义女,弘晟可不就是她的义兄嘛。“好像这几日在景仁宫,也没听说要准备六阿哥冥寿之事。”
“一个皇上都不想记得,不愿意去记得的人,谁又会在意呢。”
曼君摇头轻叹,言语中似乎另藏隐情。“皇上不是很疼爱六阿哥,甚至有心立他为储君吗?”
玹玗之前听过,皇后会被熹妃扳倒,弘晟之死是个引子。“年羹尧知道皇上太多篡位的秘密,皇上早就想剪除他,只是碍于对敦肃皇贵妃的宠爱,才两厢纠结,迟迟没有动手。”
曼君缓步走到佛龛前,燃上一束清香后,沉吟许久,才提出了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问题:“所以,如果弘晟之死,是皇上乐意所见的,你觉得皇上愿意记住这个儿子吗?”
雍正帝登基时暗立弘晟为储君,年晨死后,雍正帝让皇后抚养弘晟,他变成了正宫嫡子。可年羹尧案乃是雍正帝心中的刺,储君之位必须换人,不然后患无穷。当年议政大臣定年羹尧:大逆罪五条,欺罔罪九条,僭越罪十六条,狂悖罪十三条,专擅罪六条,忌刻罪六条,残忍罪四条,贪婪罪十八条,侵蚀罪十五条,共计九十二条大罪。可年羹尧固然嚣张跋扈,但绝无叛逆之心,若除去五条大逆之罪,其子年富就不应该受牵连被斩,年氏一族戍边的男丁就必然要得到平反赦免。有《大义觉迷录》此书,就可知雍正帝最在乎名声。弘晟毕竟有年氏一族的血脉,若日后年羹尧案得到更正,那就是雍正朝最大的冤案。所以,要如何换掉储君,改立庶子,就成了雍正帝最为头疼的事情。但只要弘晟早亡,一切疑难都会迎刃而解。“可那是他的亲生儿子!”
冲口而出的惊叹,让玹玗忘了该有的规矩。曼君眸色黯然,微勾起唇角喃声道:“弘时不也是皇上的亲儿子,又是什么下场呢?”
面对曼君提出的这个问题,玹玗竟无言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