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十一年,十月初七,新疆传来捷报,准噶尔战败,欲向清廷求和。准噶尔虽未正式派遣使者递交和书,但有镇国将军弘昂,与多罗郡王策棱两份塘报送达京城,已是十分确定的事情,塘报中又称弘历、弘昼两位皇子不日将会返京。朝堂上站班的小太监听此讯息,立马让跑来景仁宫道喜,皆因知道熹妃出手大方,只是这么一趟,少说就能得二十来两的银钱赏赐。“你在这做什么?”
闻声,银杏立刻走出房间,却见玹玗在虚掩的门后,脸上还有几道清晰的指痕。“脸怎么了,又是莺儿所为?”
“奴才是想找姑姑借点杭粉。”
偷看偷听乃宫中大忌,可银杏此刻并无心在意,也没空听玹玗解释。“你先到我房里候着,我先去娘娘跟前回话,一会儿就过来。”
银杏匆忙丢下这么一句话,就疾步往正殿而去。银杏的房间在东配殿的北耳房,离正殿很近,因见到来传话之人,是乾清宫当差的小桂子,才不敢有丝毫怠慢。亲自迎上去,寒暄了几句,又解释熹妃正在沐浴,请小桂子到西配殿小坐,并让秋月奉上好茶,这才进入正殿。西次间,秋菱正已经在伺候毓媞涂抹润体香膏,见银杏去而复返,便交替了手上的差事,抱着之前选定好的衣服出去,重新准备颜色喜庆的礼服。“大清早,什么事情那么吵嚷?”
毓媞穿好衬衣,回到暖阁炕上喝茶。“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四阿哥就快返京了。”
银杏一脸喜气,命人抬走了次间的浴盆,接过秋菱取来的衣服亲自伺候毓媞更衣。“虽然赶不及在皇上的千秋之前归来,但这捷报已是最好的寿礼,御前的小桂子可是一路跑着过来报喜的,听他说,皇上龙心大悦呢。”
开妆奁准备钗环的秋菱也上前施了大礼,先是道贺,才问道:“今日闻此喜讯,皇上一定会来景仁宫,娘娘可要佩戴那套点翠嵌珠五凤钿?”
“还是不要了,那五凤钿太隆重,取皇上赏赐的金累丝七凤钿来。”
毓媞心思深沉细致,如此选择别有用意。她的那套五凤钿是贵妃和妃位的服制,但做的极为华贵,凤身以金丝制成,头尾点翠,口衔东珠,钿前钿后的流苏乃是用珊瑚、绿松石、青金石、红蓝宝石等贯串,整个五凤钿用大珍珠六十颗,二三等珍珠超过两百颗,各类宝石两百余块。可在这非年非节,又无庆典的日子佩戴,实在太华贵招摇,也不似她平日简素的个性。而那七凤钿则不同,虽为皇贵妃的服制,却是今年寿辰雍正帝亲赐。宫里人都悄悄议论,雍正帝是有心要晋她至皇贵妃位分,眼下虽未成事,可有皇上的恩典,就是戴出来也不算逾制。且这金累丝七凤钿做工简单,看似低调不张扬,又能彰显尊贵的身份。“这里有我就行了,秋菱你先去用膳,再回来伺候娘娘。”
银杏因想着要回明玹玗的事情,所以先把秋菱支开。“今日宫中有两人病了,摊在你们身上的差事就比往常更多些,过会儿叫上秋月和你一起缝制百家衣。”
这点小心思,逃不过毓媞的双眼,所以等到秋菱出去后,才问道:“说吧,之前后院闹什么呢?”
银杏先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犹豫了片刻,又道:“莺儿昨日被罚,所以使性子倒了两杯水在那丫头的褥子上,谁知那丫头不是个肯忍气吞声的,半夜回去又往自己的褥子倒了整桶水,这才害得两边的秋荷、秋荭睡了湿被褥,此刻正发烧呢。”
“那孩子小小年纪,还有这样的鬼心眼。”
毓媞不怒反笑,叹道:“不过既然被你看出玄机,待会儿还是审问几句,看她怎么回答。”
“哪里还用得着审问。”
银杏莞尔巧笑,开始编起谎来,“那丫头转身就对我说了实情,还是求着我带她到娘娘领罚呢。”
毓媞眸色一转,挑起柳眉看着银杏,略带几分怀疑地问道:“她自己招认的?”
“嗯,当时于公公也在。”
银杏神色不变地迎上其视线,虽然牵出于子安有些冒险,不过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他应该会帮着掩饰。“说因一时气不过才会那样做,事后一想,莺儿她们都是娘娘母家的人,她的行为一定会给娘娘惹麻烦,所以就想负荆请罪。”
“不错,敢做敢认,有担当。”
毓媞满意地点了点头,景仁宫正缺这种有心思,会动脑子,又知道为主子考虑的奴才。“那就别罚了,赏吧。”
“娘娘的意思是……”这两天毓媞的态度有些奇怪,银杏有些吃不准其意。“你今日想来求什么,就赏她什么啦。”
毓媞从妆奁中拿起一只樱粉色千禧石手镯,此材质呈半透明,与优质玉髓相似,“再把这个给她,算是补偿她的委屈。”
这千禧石手镯乃是日本国的贡品,虽然没有翡翠珍贵,但也十分稀罕,其似玉非玉这一点,倒是迎合了玹玗的名字。“我是想请娘娘恩准,把东侧殿的南耳房赐给玹玗居住,一来伺候格格更方便些;二来她住我隔壁,但凡有什么动静,我都能立刻知道。”
银杏心有疑惑,却不敢直接询问,而是借着手镯说话,“奴才看,莺儿和玹玗已经势成水火,若是见了娘娘赏下这么好的物件,只怕又要生出事端。”
毓媞唇角微微勾起,眉眸间掠过黠色,笑道:“就让她们斗去,你别插手,我也想看看那丫头究竟还有多少心计。”
她早有教训那些家生奴才的想法,偏偏这几个丫头,以前都是跟在她母亲身边,她虽贵为娘娘,惩罚奴才也在清理之中,只是伤了老辈人的颜面,更怕让母亲为难。“银杏斗胆猜测,娘娘可是想修剪宫中奴才?”
留意到毓媞眸中细微的变化,银杏故作感慨地叹道:“也是,咱们景仁宫树大招风,莺儿为人嚣张,宫里的奴才都受过她的气。说来我并非娘娘母家包衣,偶尔顶撞我两句也没什么,可她怎么对于公公也冷言冷语,好歹于公公的妹妹可是在娘娘母家当差,怎么都算得上是自己人吧?”
两年来她一直觉得奇怪,以毓媞的性格脾气,为何会容忍莺儿如此无礼,这当中肯定有些因由。“你以为只有紫禁城的奴才会斗生斗死吗?”
想着家中那些场面,毓媞都不禁摇头叹气。“大宅门里的血腥一点都不会少,人际关系还要更混乱些。莺儿是包衣,但也旗人,可于子安是汉人,又是残身奴才,能被她凡在眼里吗。”
莺儿的祖母,是毓媞母亲的陪房,因为得脸所以许配给了二管家,生养的一个儿子出痘早夭,只保住了莺儿的母亲,后又花了些银子打通关节,助其逃过入宫当差。十四岁时就许配给了大管家的幼子,留在毓媞母亲身边当差,多年来帮着夫人整治各房姨娘,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或许是应此伤了阴鸷,三个儿子都早夭,只养活了莺儿一个闺女。前几年,莺儿的父亲不知从哪弄来一笔银子,捐了个六品州同,虽然为官,但仍然摆脱不了包衣的身份,所以才想把莺儿送进宫,妄图攀龙附凤。“娘娘是说,莺儿的心思都在四阿哥身上?”
银杏诧异一问,其实她早就看出来,每次弘历来景仁宫,莺儿就抓乖卖俏,不停在毓媞身边打转。“难怪娘娘把她打发去格格身边。”
就莺儿那样的出身,又无任何利用价值,也妄图高攀弘历,真是痴心妄想。“何必那么惊讶,难道你会看不出来?”
毓媞睨笑道:“若是秋菱,或许我还会考虑一下,她父亲虽然只是顺天知府身边的师爷,却是个至关重要的人物。”
雍正朝,凡道府以下各官均可捐纳,这些买官人读书少,有些甚至不识字,又岂能记住大清律例;而科举出身的官员,读的是四书五经,考的是道德文章,对审案需要的刑侦和解剖知识根本一窍不通,对律例也谈不上能准确运用。而从顺治帝至今,《大清律》条文已超过一千六百条,各式判例更是累积无数,可捐纳和科举出身的两类官员都不能精通律例,但朝廷考察地方官员政绩却是依据司法审判,事关身家性命、仕途前程,所以对刑案不能草率处理。师爷精通刑律,不食朝廷俸禄,不是官府中人,但深知官场各种禁忌和潜规则,能在暗处协助幕主解决各类棘手事件。不论是想升官,还是想捞钱,受过专业训练教育的师爷,就成了官员都要巴结的人物。民间更有一句俗话:流水的官老爷,铁打的师爷。“可惜秋菱却是个有主意的,别说侯门公府,就是高门大户她都不肯嫁呢。”
银杏偶尔也能和秋菱聊上几句,倒是挺欣赏那种淡然的气度。“她总说,要嫁就得找个读书人,不沾染官场,最好是个教书的先生,过些简单平淡的日子。”
“真是奇了,一个周旋于势利官场,看钱行事的爹,竟然教导出这么个超凡脱俗的人物。”
如此惬意的生活,毓媞也曾经向往过。“皇上不是下令让各省建立书院吗?让人打听着,顺天府周边可有才德兼备,品貌年纪相当,性格又能配得上的教书先生。秋菱今年也十五了,不如让她早点嫁出去。”
听了毓媞的安排,银杏不免觉得心酸,更羡慕秋菱的福气。“娘娘要裁剪莺儿,又要把秋菱嫁出去,景仁宫就需要再安排新人,不怕皇上起疑吗?”
银杏莞尔一笑道:“恕我多嘴,娘娘家里的那些包衣奴才,个个都有脾气,像秋菱这样妥当的孩子,十个里面也挑不出一个来。”
“她是好,不过懂得收敛心思的人,驾驭起来太麻烦。”
上次药汤出了问题后,毓媞就一直怀疑自己人中有奸细,这批人她是不想再用。“也不是那么急,除了莺儿以外,其他都可以慢慢来。”
看出了毓媞的疑心,银杏庆幸自己掩饰得很好,但转念一想,景仁宫里或许还真有其他人安排的耳目,而且就在这几个自己人当中。“难道娘娘怀疑莺儿?”
毓媞突然对莺儿的厌弃,倒是让她有些意外。“不是。”
前几天毓媞寿辰,从家人那边听到些是非。“莺儿的父亲在任上借督粮之职,压榨汉人商家中饱私囊,已搞出了不少民怨,早晚会被皇上处置。”
雍正帝登基后,提拔重用汉官,致力于满汉和平共处,且雍正帝最恨贪赃枉法之徒,事情若是闹大,不抄家斩首也是流放边疆。“如此看来,她真的不适合继续留在景仁宫,就是娘娘的母家,也要有所安排了。”
银杏心中暗叹,原来是想利用玹玗,赶得走莺儿固然最好,就算两败俱伤也伤不了毓媞分毫颜面。“那要不要暗示玹玗几句?”
“不用,你别干涉,就在一旁静静的看着。”
毓媞淡淡一笑,对今日的妆扮很满意。“我想知道,玹玗那孩子,究竟值不值得让我费心与皇上相争。”
“明白了。”
银杏微微额首。毓媞在正殿和小桂子说话时,身边伺候的奴才已经换成了秋华,银杏则是先去安顿玹玗。银杏站在自己的房门前,望着身旁已经长出嫩蕾的梅花树,不由得深深一叹。历朝历代的文人墨客,都喜欢用花卉比作女人,可是能活在严冬般的紫禁城中,经得起风霜雨雪的只有此花。所以说,女人似花,花亦似女人心。在冷冽的朔风下,傲然凌霜的梅花,岂会有半点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