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且那宛转悠扬的唱腔,配上哗哗雨声和风摇檐下铜铃清鸣,若是换成『长生殿雨梦』一折,似乎更应景,更百转千肠。“听淋铃,伤怀抱。凄凉万种新旧绕,把愁人禁虐得十分恼。天荒地老,这种恨谁人知道。”
玹玗不自禁念起了这段戏文,谁想竟引得甯馨回头一望,为避尴尬,她只能低眉敛眸,上前一步问道:“福晋可是有什么吩咐?”
“替我换杯热茶来。”
甯馨唇边抿着浅笑,稍稍打量了玹玗一番,才又将视线移回戏台。甯馨素来极少留心景仁宫的婢女,不过玹玗得罪裕妃之事,在宫中早已传的沸沸扬扬;后又有涴秀护短,不惜羞辱敏芝;接着就是撷芳殿舍命救驾,雍正帝恩赐其脱离罪籍。这些事情桩桩件件,比台上的戏更精彩,就像是有人费心编排过的一般,把原本身份卑微的罪奴,制造成了奴才中的风云人物。此时,甯馨的贴身婢女翠微正和奶母在角落哄着永琏玩,既然主子刻意吩咐了玹玗换茶,她也就留神看玹玗是怎么行事。玹玗稳稳地端着茶回来,所用茶盏和刚才的相同,因见甯馨全神听戏,便默默放下茶盏,不敢出声搅扰。甯馨微微扫了茶盏一眼,未掀茶盖,只是淡然地问:“换来的是什么茶?”
“回福晋的话,因为之前福晋没有特别交代,所以奴才斗胆,换了和上一盏相同的来。”
玹玗才退后了两步,听到询问,又重新走上前,福了福身规矩的回答。甯馨眸中隐着笑意,仍然没有回头,再问道:“我习惯在茶中加入白梅,这盏茶中可有?”
“已经加入了。”
玹玗眉眸低敛,声音轻柔的详细回答:“开戏前备茶时,翠微姑娘交代下一罐用蜂蜜酿下的白梅花,奴才有留心听到,福晋的每盏茶都需加入一朵蜜酿白梅,且不能让花瓣有损。”
笑意已浮在甯馨唇角,仍冷声问道:“梅花是在哪个步骤加入茶中的?”
“是先洗茶完毕,注入第二道水后,待茶叶平静沉下,才挑出一朵蜜酿白梅轻至于茶汤之上。”
这么刁钻的做法翠微虽然没有交代,但是玹玗在家时,母亲有专门教过。花朵浮于茶面,以茶蒸汽缓溶蜂蜜,从而氤氲出花香。一路送到主子跟前,端茶的手不能抖,脚步更要平稳。“喝茶是不分富贵贫贱,但品茶就最能看出家教。”
甯馨揭开茶盖,白梅花瓣上并没被半点茶水染色,满意地点头笑道:“果然是好人家调教出来的孩子,知书懂礼又识大体,难怪端慧郡主偏宠你。”
玹玗非但没因这番夸奖感到欣喜,脑海中反而警钟大鸣,弘历再三叮嘱过要她敛慧,怎么一时间竟忘了,眼下引起了甯馨的注意,恐怕又会给自己招来祸端。而佩兰看到甯馨的态度,眸底闪过一刹惊讶,在心中暗忖道:莫非嫡福晋也知道王爷眷顾玹玗之事,看来得在王爷和额娘之间做个选择了。“不过是为嫡福晋换了杯茶,就看出这么许多来。”
敏芝脸色阴沉,冷声哼道:“今儿到底是吹了哪股妖风,嫡福晋和兰夫人都看中这么个贱奴,也不怕沾染了晦气。”
“敏芝,你说话可得谨慎些!”
甯馨瞬间隐去笑意,薄怒地斥责道:“今天是齐妃娘娘的好日子,何来妖风可言。还有,玹玗救驾有功,皇上下旨让她脱离罪籍,难道圣旨你也敢质疑吗?”
弘历的妻妾虽然众多,但从来都只有甯馨、敏芝、佩兰三人敢冷嘲热讽的明争暗斗,其她侍妾不如她们得宠,也无有实力的靠山,所以遇事只冷眼旁观。原本涴秀也想出言教训敏芝,可见甯馨已经说了公道话,又有雁儿在一旁相劝,这才忍气作罢。遭到如此训斥,敏芝刚想起身离去,却见苏培盛急匆匆进来,双手捧着一本奏折。雍正帝只看了一眼,脸上喜色瞬间尽褪,深邃黑眸中酝酿这风暴,突然下旨让众位妃嫔今夜留宿圆明园,等明日用过早膳再返回宫中。留下来看戏的命妇都是皇室宗亲,齐妃的母家亲戚,自然随齐妃留宿牡丹亭;弘昼的两位福晋,则跟着裕妃去了梧桐院;而弘皙的三位妻妾,竟然也被留下,安置于涵月楼;其他命妇则是冒雨返家。曼君和毓媞都暗暗猜想,雍正帝如此安排像是另有所谋,今夜一定不简单。按照常理,既然是齐妃生辰,又留宿在圆明园,夜里是该招她侍寝。可雍正帝却先去了杏花春馆,直到三更十分才回到九州清晏,临时让苏培盛去请曼君。随后又招来侍卫统领景逸询问各处可有动静,并让他带一队人暗中跟着苏培盛,又下了密旨:如果齐妃在牡丹亭,他就先一步回来复命。倘若齐妃不在牡丹亭,立刻将齐妃的亲戚拿下,再等候发落。不过,雍正帝的疑心用错了,真正该被怀疑的人,此刻正在舍卫城中。而牡丹亭内灯火通明,曼君妆饰未褪,在正殿中与表弟媳闲聊,却是心不在焉。对于苏培盛深夜前来,她并不觉得诧异,雍正帝向来疑心深重,定会试探她肯冰释前嫌,是出于旧情难舍,还是包藏祸心。在对付熹妃的问题上雍正帝全心信她,不过先布下迷阵,让她掉以轻心。而真正牵扯到储君之争的大事,她可是怀着丧子之仇的女人,若有心勾结不轨之徒,岂不成了卧榻侧的虺蜮。所以今夜的局面,更是曼君一直在等的,越早除去雍正帝的疑心,才能方便施行大计。“臣妾参见皇上。”
九州清晏的后殿烛火虽暗,但曼君留意到炕桌上是提神醒脑的参汤,而且还放着那本奏折。“夜深了,皇上怎么还不休息?”
“你又为何不歇着?”
雍正帝见她来得如此之快,心中疑虑已去掉大半,遂亲自扶她起身,牵到炕上共坐。“好久没能与姊妹们相聚,且女人在一起就是话多,家长里短的竟聊了大半夜。”
曼君莞尔一笑,又缓缓低下头,浅愁轻叹道:“且明日是弘晟那孩子的冥寿,臣妾一想到他乖巧可爱,就夜不能寐。”
“你和熹妃,还有裕妃、宁嫔都是看着弘晟长大的,到头来只有你还心挂着。”
雍正帝心情沉重地说道:“朕知道,你每年都会为他抄经,并准备祭品,请高僧超度。”
“从弘晟第一次唤臣妾,齐妃母妃时,臣妾就当他是亲生儿子来看待。”
曼君抬眸直视着他,轻声柔语道:“既有幸成为帝妃,就更应该懂得‘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的道理。”
她的行动果然备受监视,但此刻雍正帝眼底已有动容之色,那今夜就索性把事情都说出来,一来得君王之信任,二来也完成她和毓媞的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