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踏进暮云斋,乾西五所的格局和乾东五所相同,前院的东西厢房也是供奴才居住。佩兰坐在穿堂,正对一众婢女训话,见涴秀前来便起身相迎。“额娘和王爷都在染缃阁中,格格只是直接过去,还是在上房等着,我让人去回话。”
“你说呢?”
涴秀淡淡地回了一句,感觉到玹玗偷偷拉她衣裳,才又补道:“好歹也是嫂子,我应该去瞧瞧。”
“好,那格格自己过去,我这还有些事要忙。”
佩兰始终挂着浅笑,但视线却在玹玗身上打了个转,才继续忙着派差。正院中草木丰茂,东厢是佩兰居住的吟墨阁,门前种着几棵梨树,游廊下摆满了兰花;西厢就是敏芝居住的染缃阁,门外种的是桃树,廊下摆放着罕见的蓝色鸢尾花;上房是弘历的房间,但通常都是空置;至于其他侍妾都安排在后院,东西厢房和后罩房都住满了,没有一明两暗的条件,每人只有一间房,不过装饰得华丽些而已。染缃阁前,敏芝的贴身侍婢蜜儿倚门而立,见涴秀前来立刻打帘子,声音中透着几分激动:“涴秀格格来了。”
玹玗跟着进入屋内,方知弘昼刚才为什么要用生火一词,这里的气氛让人仿佛坠入冰窖。熹妃和弘历坐在明间,两人说话的语气极为冷淡,熹妃好像在解释西侧间门前为什么会杵着两个虎背熊腰的嬷嬷,而则弘历面无表情地静静听着,或是应一声“嗯”、“明白”。光是看到这样的情况,就已经让人不寒而栗,最恐怖的还是西侧间传出的幽幽怨怨轻泣声,好像已尽量忍耐,却又难以抑制心里的伤怀。泪如雨下的病美人,如此装可怜真比说任何话都有效,且又是出于慈母之心,求得不过是陪伴在儿子身边。不过,发生这种情况应该不是第一次,否则也不会银杏含糊一说,涴秀就能立刻猜到。还好玹玗只出神了一瞬,连忙福身道:“奴才给熹妃娘娘请安,给四阿哥请安。”
弘历抬眸,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又敛下了视线。“姨母,你怎么又往兰丛轩放了一个老怪物,还手脚不干净,偷偷跑到玹玗房里翻箱倒柜。”
涴秀快步走上前,抓着毓媞的手臂撒娇。此言让玹玗微怔,又一次暗叹以前小觑涴秀了。这样的气氛下,想没话找话本来就很难,涴秀则直接撒娇,看似刁蛮任性,却一举两得,打破了僵凝,又告诉弘历有人在算计玹玗。“你私下随着老四跑回来,我还没罚你呢,你倒先来抱怨。”
毓媞宠溺的一笑,目光微微一瞟弘历,“是和贵太妃安排的人,你太任性,是该有个年老的嬷嬷好好管教,何况你兰丛轩的奴才都年幼,雁儿也不过十四,其他的又刚入宫不久,这宫里的规矩总要有人教。”
“别到时候,把我兰丛轩的奴才都教成贼了。”
涴秀一把将玹玗拽到身边,说道:“要说规矩,玹玗难道不能教吗?她在景仁宫那么长时间,有什么时候是坏过规矩的?”
“玹玗丫头是好,可年纪还小,难服众、不压人。倒是你,若有她一半懂规矩,也就不会劳动和贵太妃操心。”
毓媞笑着数落了涴秀几句,又招手让玹玗到跟前来,别有所指地说:“格格任性,让你跟着受罪了。”
玹玗浅浅一笑,标准地回答:“陪伴格格是奴才的福气。”
毓媞拉起她的手拍了拍,没再多说什么,反而转头向涴秀问道:“我让银杏通知你不用去景仁宫请安,你又跑到这来做什么?”
涴秀叹了口气,指了指西侧间,“怎么说都是嫂子,探病是必须的,慰问也是应该的。”
“居然懂事起来了。”
毓媞挑眉高声,被涴秀胡搅蛮缠的闹了一对,竟然让西侧间内安静下来了。“你芝嫂子应该是哭累了,说不定睡着了,别去吵她。”
“好。”
涴秀本来就不是真心来探病,立刻乐意的点了点头。毓媞沉默了片刻,转头对弘历说道:“我们也别挤在这,看看佩兰挑中哪个谁去帮郑妈妈照顾永璜,你看过,亲自首肯的,她总不会再有意见了吧。”
原来敏芝哭闹,就是怪奴才对永璜照顾不佳,可毕竟是天花之症,这些宫婢岂会不怕,更别指望她们能提心照顾。郑妈妈虽然是永璜的乳母,但她在家中还有三个孩子,肯丢在自己的孩子入宫当乳母,都有各自的无可奈何,有些是遭主子点中被逼的,有些是为了多赚点钱给孩子更好的生活。所以,她们免不了都有私心,平日再多疼爱,面对天花也会怯步。福佑斋那边传出流言,据说永璜每晚都哭泣,可郑妈妈就是不敢抱他,脸上蒙着巾帕,满眼嫌弃畏惧的表情。郑妈妈还是敏芝母家挑来的人,都是这副模样,其他的小宫婢就算送过去,恐怕也是胆战心惊的远远躲着,哪里会尽心尽力。佩兰领着一个宫婢从穿堂过来,说起来这已经是暮云斋里最好的奴才,家中经营药材生意,自己又懂些医术。弘历只是漠然的看了一眼,冷声哼笑,转头看着毓媞,也不说话,也不问话。玹玗侧头一看,忍不住暗暗摇头,那宫婢面若死灰,双手拽着衣服不停发抖,回话的声音也带着轻颤,一副要上断头台的模样。“实在不行,去宁寿宫借人,那边老嬷嬷多,照顾人有经验。”
毓媞重重地叹了口气,挥手让佩兰把人带走。“只怕更不会尽心。”
佩兰毕竟是宫婢出身,深知那些熬成老油条的嬷嬷,惜命保命之心可比任何人都强。玹玗悄悄窥视着每个人的表情,敛眸凝思片刻,上前一步对毓媞福身道:“娘娘,奴才种过痘衣,不怕天花之症,如果娘娘不嫌弃奴才年轻,奴才愿意去伺候大公子。”
闻言,弘历的嘴角微微一杨,几乎不被人见,仿佛一切都在意料当中。“你真的种过痘衣?”
佩兰拉着玹玗打量,见其肤若凝脂,完全看不出生过天花。“嗯。”
玹玗淡淡一笑,点头道:“以前奴才的额娘懂得配置去疤精油,且那个时候奴才很小,还不到两岁,又是故意种痘,所以没有在身上留下痕迹。”
“那是再好不过。”
见弘历没有反对的意思,毓媞抿嘴笑道:“而且永璜那孩子又喜欢你这个姐姐,往日淘气时,你劝一句他就听话了。去那边也不用做任何事,在屋里陪着他就好,有什么事都吩咐外面的人做。”
“是,奴才明白,奴才会尽心尽力的。”
玹玗平淡地额首,可当视线在不经意间与弘历相交时,心中不由的一震,那种深邃的眸光,说明她的盘算早被洞悉。头疼了好几天的问题轻松解决,佩兰一时高兴,竟忘了避讳,直接问道:“可知你额娘当年的配方,晚些时候永璜还用得上呢。”
玹玗垂下眼睑没有回话,她额娘的东西,在抄家的时候全被清走,就连平日里写的文字也一张不落,还好父母是老辈的旗人家庭,否则被扣上反清复明的罪名都有可能。拉着毓媞说话的涴秀蓦然回头,眸中带怒地瞪着佩兰,毓媞也暗暗一叹。佩兰惊觉自己失言,尴尬地低下头,只是一瞬又堆着笑对毓媞说道:“额娘,玹玗姑娘是陪伴,雁儿又还要两天才回来,只怕兰丛轩人手不够,没个掌事的不行,不如从额娘宫里派一个过去?”
毓媞听出话中的意思,敛眸一笑,佩兰果然精明,刚刚在弘历面前失言,立刻就知道如何找补,“虽然只是两天,可涴秀这性子,谁伺候得了她?”
“媳妇心里倒是有个人选,只怕额娘离不开。”
佩兰莞尔一笑,“不如让银杏姑姑辛苦两日,想来格格是会给她面子。”
玹玗侧头,果然是聪明人,难怪会得毓媞看重。让银杏去兰丛轩两日,可不是伺候涴秀,而是对付那个常嬷嬷。“只能如此了。”
毓媞叹笑,又向涴秀问道:“咱们的端慧郡主可满意吗?”
想着刚才银杏在兰丛轩教训常嬷嬷的样子,涴秀是乐意之至,立刻就点头同意了。“好了,让玹玗丫头回去准备一下,待会儿就去福禄斋。”
弘历淡淡开口,表情静然看不出心思,只是眉头有一丝轻蹙。玹玗福身退下,涴秀也一起回去,佩兰借口要帮忙,跟着两人一起去兰丛轩。上房,毓媞屏退左右,让人在门外守着,她和弘历还有事情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