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问题。毓媞传李怀玉入内,浏览一遍玹玗誊抄的名册,只说字迹还算工整,但原本的名册是皇帝御笔亲书,事情要怎么了结,还得由弘历亲自裁夺。“小玉子,你把名册送到内务府,然后去太和门候着,皇帝下朝后,请他先回养心殿一趟,哀家在那边等着。”
毓媞又让玹玗把誊抄的内容默了一份,嗔笑道:“你今儿的早膳是没的吃了,伺候哀家更衣去养心殿。”
“是。”
玹玗搀着毓媞往西内间走去。毓媞没有唤其他人入内伺候,也不急着更衣,拉着玹玗坐到软榻上,温言叹道:“好孩子,难为你费心周全。”
“古书上说那两个字相通,想是皇上一时笔误,也是有可能。”
玹玗柔柔一笑,背诵了曹植的《美女篇》,又道:“小玉子没读过书,所以只知道面上的解释,这才吓得一身冷汗。我想着,宫里的奴才虽都认字,却不见得有几个读过古书,恐会误解皇上的本心,委屈了娴妃娘娘,所以就大着胆子多添了几笔。”
“若皇上动了大气呢?”
毓媞敛眸笑问。“那就等皇上气消了,再去撒娇认错。”
玹玗笑容可掬地说道:“若这都不行,总还有太后宠着我。”
要去养心殿,其实毓媞还有别的用意,专门换了一件藏蓝色绣团寿菊花镶貂皮棉袍,这不过是太后的常服,发饰也并不张扬,但看着却极尽尊贵。弘历登基以后,为表现自己的孝心,毓媞的餐食都是由内御膳房准备,所以在养心殿与遵义门正对的西墙上多开一道小门,便于內侍往慈宁宫送膳,也方便他去慈宁宫请安。可今日去养心殿,毓媞却没有选择这条捷径,右手扶着于子安,玹玗端着托盘低头行在她左手侧,身后跟着秋华和四个小太监,从慈宁门出,经隆宗门,过内右门,入遵义门,可谓是声势浩大的来到养心殿。出来之前还故意把陈福和张保留下,却暗中吩咐于子安,让人盯着他们两个。这一路上,侍卫额首低眉,宫婢福身请安,太监打千见礼,“太后吉祥”四个字一直听到养心殿内。毓媞冷眼一扫,果然见奴才中有两个宫婢,无需想都知道甯馨的安排,按捺心中怒气,暂时不动声色,径自去东暖阁坐等弘历。“站住!”
穿着粉色宫衣的婢女,刚想退下却被冷声拦阻,“你叫什么名字?”
“回太后的话,奴才名叫茜雪。”
这回答不卑不亢,完全没有危机感。毓媞极轻地哼笑了一声,又问:“以前在什么地方当差?”
“奴才原是在茶库当差,日前才被皇后娘娘调派到养心殿来。”
茜雪始终低着头,可声音却非常平静。“入宫多久了?”
毓媞的眸光已经变得森寒。茜雪心中已有不安,将茶盘越捏越紧,“奴才是今年五月节后才入宫的。”
玹玗敛眸微思,曼君就是从端阳节那天提醒弘历,有些动作应该要开始进行。而眼前这个叫做茜雪的宫婢,从身材上看至少有十五、六岁,这么大年纪才入宫为使女,只可能是有心人的安排。看来弘历对甯馨的信任远在她的想象之外,那日后她就要更小心,若是甯馨暗中设计她,只怕她连反抗的兵刃都没有。此时,于子安俯下身子,低声在毓媞耳畔说了几句。“你是皇后母家的包衣?”
毓媞冷声问。“是……”茜雪此时才觉出不对劲,声音中透出了恐惧。“皇后母家的包衣,入宫也好几个月,竟然还不懂宫中规矩。”
毓媞猛然一拍炕桌,怒斥道:“入宫时教引姑姑没告诉你,宫婢除丝质绢花外,不可佩戴任何发饰,就连一宫的掌事姑姑也仅能使用木发簪,你头上那是什么!”
茜雪惊得仓皇下跪,身体匍匐于地,额头轻触手背,不敢乱动却又忍不住发颤。玹玗抬眸一看,银质发簪是正六品常在方可佩戴,她在宫里都不敢这般张狂,除了涴秀打扮她,和随毓媞回宫的那两次例外,至今她都只佩戴绢花和木发簪。太后发怒,屋内的奴才跪了一地,东暖阁外的另一个宫婢,企图偷偷拔掉头上的银簪,却被秋华发现,三两步上去呵斥道:“现在想掩饰,迟了!太后早已瞧见。”
两个慈宁宫小太监,过来把这个宫婢也押到毓媞脚下,她同样是匍匐跪着。于子安代替毓媞问道:“你又叫什么名字?”
“奴……奴才……奴才叫……湘桃……”她早已吓得神魂俱碎,半晌才结结巴巴回答。玹玗心中一惊,暗忖:一树湘桃飞茜雪,红豆相思渐结。原来她们两是皇后的眼线,名字取得别有深意,暗示她们有机会飞上枝头。皇上是不是全然信任皇后,她现在是看不透,但皇后定是不放心皇上,才会往养心殿塞人。“湘桃、茜雪,真是好名字,皇后取的吧?”
毓媞也知道这两个名字的出处,威严地沉声命令道:“都把头抬起来!”
湘桃和茜雪胆怯地缓缓抬头,因为害怕而目光闪动不定,眼睫也不停轻颤。玹玗暗中打量,看两人那怯怯的模样,惊恐的双眼中水雾蒙蒙,确实我见犹怜。若是本本分分当差,就算毓媞有心整治,也不能把她们怎样,最多就是打发去杂役处,或是罚到浣衣司,总得给皇后留下颜面。可这两人倒好,宫婢只能戴绢花,她们却戴着银簪;宫婢不许描眉画鬓,她们却妆容精致;只有万寿月和年节才能穿红施胭脂,平日都得素净,且还在雍正帝孝期,宫婢们都穿紫褐色或浅褐色宫衣,她们竟比各宫主子都还娇艳。也不知为何,玹玗心底莫名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求之不得毓媞整治她们。“哼,果真是两个美人,打扮的妖里妖气给谁看?”
毓媞冷笑道:“皇后的远房表妹,别打量着哀家在佛寺,就不清楚宫里出现花样!”
听到毓媞揭穿她们的身世,茜雪知道在劫难逃,心想她好歹也是正经的满军旗秀女,当初复选时被撂牌子,却也不觉得可惜,只是家中光景日渐惨淡,才被迫听命于皇后。在养心殿伺候,见弘历年轻俊逸,自然会忍不住倾心,但太监总管李怀玉横在当中,她们也难有作为,这才萌生了妆扮的心思,岂料刚第二日就被太后撞破。“回太后的话,是皇后娘娘让奴才们这样妆扮,说皇上不喜欢宫婢死气沉沉……”茜雪将心一横,既然注定沦落为牺牲品,那她也不让甯馨好过。“放肆!”
听此言,毓媞更加有气,立刻命令四个慈宁宫小太监把湘桃和茜雪押送慎刑司,又让于子安跟着去,吩咐慎刑司总管先关着她们,但不许为难,具体怎么处置等皇后懿旨。见毓媞在盛怒之际,这里又是养心殿,说什么都总会有人传话,玹玗索性闲闲站着,反正她今日是来领罪,没人问她的话,她就一声也不吭。秋华端起茶盏递给毓媞,劝道:“太后别动气,为两个奴才伤身实在不值。”
毓媞慢慢啜了一口茶,冷声道:“你去储秀宫传哀家的话,让皇后到慈宁宫候着。”
且说弘历下朝,李怀玉也没敢多嘴,只说太后在养心殿等着,是因为玹玗闯下大祸,具体要怎么责罚得皇上决定。弘历疾步赶回养心殿,刚入遵义门就遇着湘桃和茜雪被押出去,他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并没过问,到正殿门口又见秋华单独出来,请安后就说要往储秀宫传话,便匆匆而去。东暖阁内,毓媞听到弘历回来,从袖中取出玹玗的默写,放在炕桌上,并低声提醒玹玗道:“了了,还不快跪下。”
“哦。”
玹玗眼珠一转,恭恭敬敬地跪着,把头埋得低低的,手中的托盘高举过头。弘历在进入东暖阁前,先狐疑地望了玹玗一眼,又微瞥身边的李怀玉,才大步走到毓媞面前,单膝跪下,“给皇额娘请安。”
“皇帝起来吧。”
毓媞面无表情地微抬手,揭掉托盘上的黄缎,把名册被弄脏之事简单的说了一遍,然后指着炕桌,问道:“哀家让这丫头重抄了一边,这是备份,皇帝看看可有笔误?”
弘历早已发现闲字多了女旁,视线在玹玗身上停留片刻,才低声道:“没有。”
但这两字,却冰冷到了极点,让李怀玉都忍不住心中一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