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廷置第六名的金德瑛,被乾隆帝亲擢为三鼎甲之首的状元,并受其修撰之职,还赐御笔亲书的“状元及第”金字大匾。此次科举选才鄂尔泰算是用心良苦,三鼎甲虽然都是由其点中,但三人之中仅原本的状元仲永檀与其有些交情,至于榜眼和探花倒是底子干净。而二甲的前三名中,第一名和第二名不但是鄂尔泰的门生,还给西林觉罗府送了不少银子,但收钱的只是府中的管家,暂时还抓不到任何实证,且那两人确实乃才学之辈,弘历也就将两人留用。芒种过后,天气越发炎热,养心殿内已设冰桶,所以还算凉爽,玹玗从取出清凉的葡萄递给弘昼,又让欢子去准备金银花茶,关上东暖阁的门后,才低声问道:“既然鄂尔泰那般有心算计皇上,又为何会留下毫无背景的金德瑛呢?”
最近弘昼几乎不去早朝,凡入宫则直接到养心殿,来去自如仿如和亲王府,满朝文武虽常常在私下议论其不遵君臣之礼,却也没人敢在君前谏言,毕竟有讷亲朝堂被打的例子,谁都知道弘历和他只讲兄弟之情。“鄂尔泰就算再霸道跋扈,也总得给朱轼面子。”
弘昼口中的朱轼乃三朝元老,官职太子太傅文华殿大学士,又任吏部尚书,并兼管兵部事务,还是乾隆帝师,其为官廉洁且刚正不阿,放眼整个朝堂,鄂尔泰对此人倒是十分忌惮。“其实仲永檀的才学不差,三鼎甲的文章亦受朱轼赞赏,只是他老人家不知道仲永檀和鄂尔泰的关系。”
“这样一来,二甲前三名都是鄂尔泰的人……”因欢子推门进来奉茶,玹玗立刻止声,待其退出后,才继续说道:“倒是便宜了鄂尔泰,难为皇上还肯留着这些人。”
“三百多名士子,其中有多少鄂尔泰和张廷玉的人,难道能全抓出来不成?”
弘昼看似玩世不恭,其实心里清明不输弘历,浅浅小啜了口茶,笑道:“只要是有真才实学就留下,具体会不会授予官职,还得等博学鸿词之后。”
“可皇上没说给仲永檀二甲第一,却让他和金德瑛对调,像是故意贬低,但又留有一线。”
玹玗前几日听说,因为亲擢状元之事,朱轼和鄂尔泰乾清宫论辩,言辞相当激烈,虽说最后鄂尔泰输了,可朱轼当日回府后就病倒,都好几天还不能上朝。“乘隙插足,扼其主机,渐之进也。”
弘昼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身子往后一靠,懒懒地说道:“皇兄想在鄂尔泰身边放一双眼睛,还不能让其察觉,仲永檀若是聪明,自然能参透皇兄此举,届时就能为皇兄所用,且他文采不错,三鼎甲的文章你不是也看过吗?”
“若是在唐朝时以诗赋取士,好坏我或能分辨一二。”
玹玗轻忽一笑,颇为不屑地说道:“可是八股文章题出四书五经,内容还必须以程朱学派的注释为准,我虽然自幼读书,却从不钻研只用于应付科举,但毫无实用价值的制义文。”
弘昼赞同地点点头,伸手摩挲着下巴,笑问道:“四书五经你也读过,难道还会看不懂科考试卷?”
“懂与不懂并非重点。”
玹玗眉眸微敛,嘴角浅浅勾起,轻描淡写地说道:“何况那日,若非有不懂事的奴才在门外探头探脑,皇上未必会让我帮忙看卷子。”
弘昼缓缓坐直身子,眸底有幽光闪过,几不可闻的轻声一叹,“你就是太多心窍了,可知女孩子的聪明,其实是一种负担,傻人有傻福。”
“可我脑子里的那根弦,若是放松分毫,早不知死了多少次。”
玹玗的眸光有些黯淡,但旋即又浮出一抹浅笑,“天下本无事,庸人扰之为烦耳。玹玗自信并非见识浅陋之徒,既自幼由额娘教导,入宫后幸得圣祖宜妃和齐太妃提点,近年又受太后熏陶,所以我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片红墙里的一切。”
她这句话说得很隐晦,是真心关怀也好,或有心利用也罢,她终是从撷芳殿那个活死人墓走了出来。且她的心里有太多事情要筹谋,早已容不下半分胡思乱想,再说于帝王身边的女人而言,感情终究会被时光消磨,所以毫不在乎弘历用她做饵。弘昼深深凝视着她,沉吟问道:“不觉得辛苦吗?”
“活在这世上,谁不辛苦,五爷又何尝不是呢?”
看似平淡的反问,却有着超出她年纪的成熟和稳重。“五爷当年韬光养晦,不惜伪装成酒色之徒,难道就不辛苦吗?皇上要面对一个苦心抚养他的人,却视他为棋子的无奈事实,更要在朝堂上忍辱负重,难道又不辛苦吗?就连太后也是一样,年纪轻轻嫁给先帝,花容月貌才华横溢,但因那无来由的猜忌,就让她守了一辈子活寡,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辛苦!”
因为人生苦,才会活得辛苦。道人题壁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娲皇造万物生灵,从出生的那一天起,无论贫富贵贱都难逃一死。人,生来两手空空,死去两袖清风,俗世浮华半点带不走,不过经历一场波折磨难,红尘受累后,终归于黄土。所以回头是岸,可又何来彼岸?真正的彼岸,并非修行涅槃,存天理灭人欲,而是知得心放,悟道超脱。悟的不是佛学、道学,也非孔孟之言、程朱理学,只是己心。既然红尘无苦不在,让人辛苦,何不索性再多辛苦些,把所有的苦都变成甜,至于那些改变不了的苦,那就看清楚究竟是拜谁所赐,然后千倍万倍还回去。“你的性子很像皇兄,懂得隐忍,又知克制。”
弘昼语气平淡,但长久以来心中一直有个黯影,她毕竟有所求,只怕她的聪明,终会成为弘历最大的威胁。玹玗幽然抿着一抹浅笑,她和弘历之间有一份信任,是弘昼无法了解的,因为那几乎相同的秘密,他们谁都不曾对弘昼说过。“你倒是会享受,清早就跑来养心殿纳凉,也不说去上朝。”
弘历笑着推门入内,回来时见东暖阁窗帘垂落,就猜到弘昼在此捡懒。“你们聊什么呢?”
眸底的情绪全数敛去,玹玗莞尔一笑,打趣地说道:“五爷在讲故事,一只黄鼠狼,傻傻地去算计狐狸。”
弘历不禁失笑,眼中满满的宠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成日和五爷玩在一起,越发牙尖嘴利了。”
“这可不怪我,都是你自己宠出来的,再过几年还指不定多刁钻。”
弘昼悠闲地吃着葡萄,含糊的一句话,似玩笑又似暗藏警惕。玹玗假装听不懂,只娇嗔瞪了弘昼一眼,拉着李怀玉下去张罗早膳,晚些她还得去会计司,毓媞肯让她留在紫禁城这么长时间,就是为了挑选寿康宫婢女。而玹玗前脚才踏出东暖阁,弘历的眸光立刻沉了下去,向弘昼问道:“有事?”
“大热天的,如果没事我何必跑来,难不成真为了和小丫头嚼舌头。”
弘昼坐直身子,神情颇为严肃地说:“当年皇阿玛恩准圣祖宜妃迁居撷芳殿主殿时,会计司拨了一批新入宫的婢女,其中有一个叫做红梅。”
当年撷芳殿血案,他们两兄弟都远在伊犁,具体的情况不甚清楚,弘历也只是听闻,为掩盖圣祖宜妃的真正死因,撷芳殿的奴才全被遣散,内监打发到庄屯服役,宫婢发送到各处行宫,但这些人最终都死的不明不白。弘历骤然蹙眉,思忖了片刻,问道:“可查过这个人的底细,和目前钟粹宫的谁有关?”
“旗籍是伪造的。”
望着弘历凝重的面色,弘昼冷然一勾嘴角,叹道:“想来皇兄心里应该有影了,那就恕臣弟大不敬的说一句,只怕钟粹宫有鬼,还和莫篱萱是一家人。”
“敢在朕身边放人。”
弘历冷冷地哼了一声,缓缓阖上双眸,把钟粹宫中三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再睁眼时,黑瞳里尽是森寒阴鸷,不带一丝情义地命令道:“查仪嫔的底细,看看她和那个红梅有什么关系,若真是弘皙安插的眼线,留不得。”
细想起来,思莹的个性和篱萱非常相似,看上去平静如水,总能让自己置身事外。其父虽是礼部员外郎,但这些年来从未见黄家有人来探望,而思莹的借口称,她乃庶出,生母早亡,和嫡母并不亲近,嫁入皇室也就渐渐和母家疏远。弘昼想了想,低声说道:“既然齐妃母妃有所察觉,不如臣弟去问她。”
“她不会说的。”
弘历深吸了口气,眉心紧蹙,眸中透出一丝恨意,沉声道:“你忘了皇阿玛留下的遗训,她根本不希望玹玗留在紫禁城,当年的圣祖宜妃也是这念头,所以要尽可能的让玹玗觉得日子难过,想早些逃脱。”
“那臣弟只有靠自己去查了。”
弘昼颇感头疼地叹道:“每年都有这么多宫婢入选,想在身份上作假并非难事,今年又不知会有什么牛鬼蛇神。”
大清挑选宫婢,为避免有反清复明的疑心者,所以选择范围只限于内务府各佐领所属上三旗包衣的女儿。顺治十八年之前是每年选宫婢两次,其后便改为每年一次,凡年满十三岁者,就需记名造册送内务府会计司备选。而宫女的身份也不尽相同,满姓包衣或直系亲属有官职在身者,分配到各妃嫔身边为女官的几率最大;至于普通的汉姓包衣,在宫中又无门路者,就算进入妃嫔宫院,也只能做打扫的苦工,而太后、皇后、皇贵妃、贵妃的宫院差事,永远没有她们的份。每年二月初二内务府开始初选,一层层的挑拣下去,第三轮是五月节前。和选秀女相似,在选期前一晚入宫,第二日清晨换上统一的衣裳,身挂写有旗籍和姓名的木牌,列队在会计司大院内,以六人为一排,选中者留在宫内,否则立即遣出。如果此次已入选,但在所选名额之外,就会由会计司记名,第二年再送入宫中复选。唯一和选秀女不同之处,是无需皇帝亲自选阅,只需皇后派遣身边的凤仪女官前去监督即可。“玹玗姑娘可真早,是从养心殿过来的吧?”
翠微刚踏入会计司大门,就见玹玗坐在院内,手里还拿着新宫婢的名册,而会计司总管跟是在侧讨好卖乖,却把她冷冷地凉在一边。玹玗只是礼貌地回以一笑,“太后吩咐玹玗兼顾养心殿的差事,玹玗不敢怠慢。”
“姑娘真是贵人事忙。”
翠微冷眼转到一旁,皮笑肉不笑地对会计司总管说道:“挑出来的这几个人还不错,让老嬷嬷们好生教导,出色的送来储秀宫。”
会计司总管尴尬地笑了笑,低声道:“翠微姑姑,这些都是玹玗姑娘刚刚挑出来,要送入寿康宫的宫婢。”
“哟,这都还没经过老嬷嬷教导,就提前分派到寿康宫了。”
翠微这些阴阳怪气的话不敢对着玹玗说,只能拿会计司总管指桑骂槐。“且皇后娘娘命我过来选阅宫婢,名单还要送给娘娘过目才可作数,你们会计司这么当差,让我如何向娘娘交代。”
玹玗眸中掠过一抹嘲讽的冷笑,语调轻柔得说道:“我也不欲让你为难,但挑选寿康宫的婢女乃太后的吩咐,若你怕皇后怪罪,我随你去一趟储秀宫解释。”
翠微一怔,面色难看地抿了抿嘴,“原来是太后的懿旨,奴才自然要遵命行事。”
会计司总管低头窃笑,别说玹玗现在的身份,就是两个小宫婢吵嘴,都是太后身边的为尊,这个翠微真是自讨苦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