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各处细看时,方觉得正殿东暖阁佛堂缺一挂珠帘,遂传了于子安过来问话。于子安立刻让徒弟从柜中取出两个木匣,各自装着一挂珠帘:一是之前娴妃送上的寿礼,雕刻《大藏经》的白玉珠帘;一是玹玗之前吩咐内务府造办处所制,选用紫檀木为料,且珠子串的很巧妙,若是挂起来,远看珠帘上会浅透淡光,呈现出一个“卍”字,那因为拼图这部分所用的是金星紫檀。每串倒数第二粒也是用金星紫檀,别其它的略大些并雕成莲花状,让珠帘看起来既不单调,又多了几分娴雅。最难得是在数字的用心,整挂珠帘共八十一串,每串九十九刻珠子,正应了佛门中九九归真之意。就为这两挂珠帘,于子安昨天早上还和弘昼商量,他自然是看中紫檀木这挂,但白玉珠帘是娴妃敬献,若是放在一边不用,他倒不怕得罪娴妃,只担心娴妃日后见到紫檀珠帘,知道了出处,会误以为是玹玗邀宠故意为之。见他想的周到,弘昼便让他索性都不挂帘子,待到太后几时问起,两挂都呈到太后面前,由太后自己拣选。毓媞只道佛堂将就“沉静”,白玉珠帘的雕工精细,但看起来明晃晃的不太合适,且珠帘上刻的是《大藏经》,挂在日常礼佛之处委实不妥。于子安了然一笑,立刻命两个徒弟把紫檀珠帘挂上,又问:“太后,那娴妃娘娘所献这挂,是放回库里存着,还是用在别处啊?”
“昨儿哀家回宫,好像没看到娴妃过来?”
毓媞微微蹙眉,怎么都想不起,昨天荃蕙有没有前来请安。“哪能不来,这是宫中的规矩。”
于子安笑道:“除了禁足景福宫的秀贵人,娴妃娘娘和陈贵人都有来迎驾,不过皇上没搭理二位小主,皇后娘娘也没出声,又有那么多妃嫔陪伴着太后,所以太后才没注意。”
“皇帝有时候也太偏心了些。”
毓媞幽然轻叹,余光淡淡瞄了伺候在侧的铃兰,又道:“也罢,哀家有些日子没见到荃蕙了,待会儿用过早膳去承乾宫看看她,毕竟她是哀家选中的儿媳妇,皇帝冷落她,哀家可得安慰几句。”
“嗻。”
于子安应下,想了想又问:“奴才是不是要过去提醒娴妃娘娘,让她也好有个准备。”
“准备什么,做宫里的女人,时时刻刻都该是准备好的。”
毓媞淡淡一摇头,侧目看了看那挂白玉珠帘,又吩咐道:“你现在去锦婳斋告诉玹玗,让她安心歇息一日,明天陪哀家去个地方。”
这才刚回到紫禁城,听毓媞的口气像又要出宫,于子安有些好奇,却又不便问。“这话说迟了,那丫头哪里闲得住。”
乐姗轻笑道:“太后别以为玹玗没过来伺候早膳,是她觉得累,懒得动。大清早就来过了,太后的早膳菜品还是她张罗的,本该是秋华去内务府递上寿康宫四司的使女名册,接过又被她拦下,说反正也要出去,就由她代为跑一趟好了,顺便瞧瞧太后明日要穿的冬衣是否已经绣妥当,绘出来的图案再好看,总要见到实物方能确定为太后配哪条领巾,和什么耳坠、护甲等首饰,好提前准备。又说,太后吩咐要送回府祭先人的寒衣,她想着也去确认一下,若全都齐了,天黑之前就赶紧送去。还说,要去太医院配明日用的香汤药料,说是在哪本古书中看到的方子,先拿去询问杨御医,煎出一副来试试,果真是好的,就立刻让御药房送过来。”
“哎哟,你说了了这丫头,大清早就给自己揽着么多事,她也不嫌累,哀家听着都头晕。”
毓媞笑了笑,又指着乐姗说道:“你刚才可是听到的,哀家心疼她,让她安心闲一日,她偏让自己忙得跟陀螺似一样,不能怪哀家的哦。”
“奴才可不敢。”
乐姗莞尔一笑,“也就玹玗敢明着给太后扣罪名,在太后面前什么话都敢说,奴才纵然心疼她,也不敢乱说话。”
此刻秋华来报,早膳已经备好,毓媞一边走出佛室,一边又问道:“皇上给锦婳斋添了花鸟虫鱼,了了那边人手肯定不足,让会计司挑些好的来供她使唤。”
“说来巧了,刚才还问她这事呢。”
乐姗故意卖关子地说道:“奴才瞧着她身边只有雁儿、莲子和小安子,所以提醒她,要不要跟太后说说,再安排两个,可太后你猜,她怎么回答奴才的?”
毓媞饶有兴趣地挑眉问道:“怎么说的?”
乐姗轻笑着说道:“她说,自己懒又不会调教人,单等太后把身边的奴才都调教水灵了,她再要两个现成的去。”
“瞧瞧,哀家素日里说得不错,她就是个猴精。”
毓媞忍不住敛眸大笑,“回头你告诉她,新入宫这批使女有时间调教了,要不然让秋华跟了她去。”
“她可是猜到太后会这么说。”
知道毓媞是在说笑,乐姗又道:“玹玗说,太后若觉得她刁钻,秋华她断然不敢要去,但她可以不住锦婳斋,索性带着雁儿和莲子赖在寿康宫,非但不用愁奴才不够使唤,反而还能给太后添上两个好用的。”
“这丫头,横竖都有理,天下的话全让她说了去。”
毓媞的话说得十分亲昵,毫不掩饰对玹玗的疼爱。“跟在哀家身边也是难为她了,尊贵福气没享受多少,可冤枉委屈却扛了一身,她为什么不敢让外面的人入锦婳斋,哀家心里能不清楚吗。”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乐姗长声喟叹,附在毓媞耳边低语道:“谁知道去她身边的是人是鬼,若再来一次巫蛊之类的事件,她受些冤枉也算了,就怕会连累太后。”
毓媞不禁蹙眉,“这话也是了了说的?”
“是。”
乐姗微微一点头。说话间,宫婢已捧着菜肴入西次间,金铃忙上前安箸,但布菜的依旧是秋华。让八个新入宫的使女留下,毓媞仔细打量了她们的模样,长相确实不错,昨日也没顾得上问她们名字,此刻正好让她们自己报来,听过之后她不由得深深一笑,之前让玹玗随便给这些侍女赐名,没想到还真和她心意。丹若,石榴的一种,花朵洁白,果实淡绿,籽如翠玉;素栀,栀子玉攒花,素雅清丽,芳香满庭;石竹,高低俱出叶,深浅不分丛,花开热闹,五彩缤纷;锦葵,一茎簇生的小花,却拥有优雅气质,更有让人沉醉的色泽;茑萝,花似点星,妖嫩轻盈,满架翠叶层层如羽,风拂绿烟倩影翩翩;香雪,花开似雪,玲珑秀丽,馥郁馨香,清幽似兰;百结,艳丽花序布满株,芳香四溢,幽人自种千头橘,远客来寻百结花;木槿,色泽秀雅,凉风木槿篱,暮雨槐花枝。宫里的女人都是娇花,能否绽放人前,就要看养花人如何修剪。玹玗挑选的这八个使女背景简单,模样却十分出众,养在寿康宫用处极大,让毓媞非常满意,这说明玹玗很清楚她的心思,也懂得如何抉择,怎样顾全大局。让她们以花为名,清素典雅,且避开了牡丹芍药这类正花名,反而不落俗套。早膳过后,毓媞仪仗不减的往承乾宫去,乐姗自然陪伴在侧,不过秋华、秋荷、彩鸢被留在寿康宫处理事务,只带着铃兰和那八个新入宫的使女。“太后这是做戏给皇后看,还是在点醒那个铃兰?”
秋荷见人都走远了,才凑到秋华耳畔低声笑问。“你说呢?”
秋华笑着反问,又道:“承乾宫乌云压顶,秋月昨儿还偷偷诉苦呢,以后除了那个铃兰,那八个人也别太糟践,指不定哪日就成了主子。”
秋荷掩唇蔑笑道:“就算是有主子的命,也未必有宠妃运,一辈子跟坐牢似的,寿短是福薄,寿长福也不一定厚,还比不得我们做奴才的,年龄到了自然能出去。”
“行了,别乱嚼舌根。”
淡淡睨了秋荷一眼,秋华转身打理明日立冬祭的物品了。彩鸢默默听着她们说话,她并非钮祜禄家的包衣,也不愿与她们过于亲近,但觉得她们说得话很有道理,能安安稳稳熬到二十五岁离宫,就是最大的幸福。红墙碧瓦,庭院深深,流光岁月湮没繁华。承乾宫,枯枝头上寒鸦声声,夏去秋尽冬来,这片院墙里面唯独不见春色至。一心只求静好相伴,哪知却成此生奢望。这几个月来,荃蕙始终郁郁寡欢,弘历前去圆明园,说是留她照看紫禁城中的妃嫔,可是除了她,就只剩被皇后惩罚思过的陈贵人,和被打入冷宫的秀贵人,一个完全不会搭理她,另一个完全不用她搭理。何况,宁寿宫还有个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裕贵太妃,自从弘历离开紫禁城,无论大小事,耿氏都要插手,偏这位太妃乃和亲王生母,内务府总管只能顺从,不敢有半点造次,久而久之若有事,奴才都去宁寿宫请示,而后弘历回紫禁城短住的那段时间,对此也没有异议,宫里的奴才就更当她这位娴妃是闲人了。日复一日,百无聊赖,她能做什么呢?怕被人取笑,所以几乎不愿踏出承乾宫,整天坐在院中,看着那些花开花落,在红香凋零的瞬间,那种沧桑凄凉像锥子一样插在心上,她就是要一次次感受这份痛,但愿终有一天能变得麻木,让全部希望和失望都渐渐淡若无痕。思君一叹息,苦泪应言垂。玉阶怨,深宫叹,也是她这个看似位高的娴妃,最真实的心境。素衣简妆坐在后院,虽然太后和皇上都回宫了,荃蕙却没看到任何希望,昨日毓媞根本没有注意到她,似乎她已经成了弃子,反正紫禁城里从来不缺年轻漂亮又听话的姑娘。余嬷嬷抱着一件斗篷走到荃蕙身边,心疼地苦口劝道:“天气越来越冷,回屋去吧,在这样下去会生病的。”
“病了才好,命悬一线的时候,或许皇上就会来看我。”
荃蕙的笑凄然落寞,六月时弘历独自返回紫禁城好长时间,承乾宫的奴才都认为她的机会来了,可直到弘历再次离开,都没有传召她侍寝,幸而也没有传召璐瑶,否则她就真是宫中最大的笑话了。“胡说什么。”
余嬷嬷眼中含着泪,“你还年轻,又在妃位,日子长着呢,有奴才在,会帮你想办法的。”
“就是长才难熬啊……”荃蕙自言自语低喃着,又抬蓦然头望着余嬷嬷,问道:“你昨天没看到,这大半年时间过去,玹玗出落得越发标志,且太后还挑选了一个陆铃兰,不多时就会想法送给皇上,我是不是被彻底放弃了?”
“谁放弃你都不重要。”
余嬷嬷忙宽慰道:“只要你不放弃自己,奴才就一定会帮你,现在由着她们去争,咱们坐山观虎斗。”
荃蕙摇了摇头,“不由着她们又如何,谁会在乎我……”就在此时,前院响起奴才的高声传报,听见“太后驾到”四个字,荃蕙先是一怔,眸中瞬间闪过一抹光芒,连忙揉了揉脸颊,敛去哀怨的情绪,快步迎了过去。请安后,抬眼的刹那,荃蕙惊讶的愣住了,毓媞身边全是新入宫的使女,且个个不施脂粉也明艳动人。“你们都候在外面。”
见荃蕙一脸憔悴,毓媞微微蹙眉,“娴妃,哀家有话对你说。”
“是。”
上前搀着毓媞往寝殿走去,荃蕙忍不住回头多看了铃兰一眼。她明白,这是毓媞给她的警告,她若继续自哀自怜下去,那就真的会成为弃子。宫中女眷的恩宠和家族荣辱息息相关,既然太后还肯给她机会,那她就要牢牢抓住,不可能成为皇帝心上的人,就只能听话的依附在太后身边。不知毓媞究竟对荃蕙说了什么,从寝殿出来时,荃蕙的神情和之前截然不同。说不上是欢喜,也看不到半点哀色,只剩冷漠和淡然。笑,虽然重新回到她脸上,却如数九寒天的冰霜,蕴着透骨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