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廿一清晨。明日就是甯馨二十五岁小整数生辰,可宫里一切如常,不见有丝毫喜庆装扮。元宵刚结束,内务府就请旨筹备皇后生辰,可毓媞却称陕甘一带暴雪成灾,作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岂可在此时只顾着自己歌舞升平,若是流传出去,百姓又会如何看待皇室。再者。二月要为孝敬皇后和敦肃皇贵妃送灵,三月初雍正帝梓宫要葬入帝陵,红白喜事相冲也不吉利,且甯馨还年轻,少过一次生辰并无大碍。但因为甯馨会于明日正式迁入长春宫,虽然不能大摆寿宴,弘历还是让升平署献戏,又命光禄寺准备家宴,也算顾全了皇后的颜面。而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甯馨自是无言反对,可钦天监所选择的入葬地宫时间,明明在三月初二,送灵队伍即便是晚两天出发,也不会耽误所择之吉日。毓媞以天寒地冻,雪地难行为由,把送灵日定在二月廿一,还称玹玗乃敦肃皇贵妃义女,为表孝义因随送灵队伍同行,目的谁都清楚。“娘娘多虑了,皇上常去锦婳斋,还不是什么都没发生。”
翠微寻出全套素银簪饰,甯馨虽不用跟去泰陵,但还得按宫中规矩,至顺贞门送行。“何况依奴才之见,那个玹玗对皇上未必真有情愫,如今这副狐媚样子,不过是想迷惑皇上,好替她阿玛翻案,救她母亲回京。”
“她故然是有这个目的,可未必就对皇上没有情愫。”
甯馨想起当日玹玗说的话,不会攀附圣恩,也不会拒绝圣恩,这倒真是让她不解。“娘娘细想想,那玹玗是什么样的心性,得失之间极懂取舍……”翠微故意停顿了一下,望着妆镜中着甯馨的表情,察言观色,决定自己的话能说的有多深。“紫禁城里只有一只凤凰,其它的都是雀鸟,那玹玗岂会不明白。如今躲在太后的羽翼下,端着半个公主的架子,娘娘对她是需忍让三分。可若真成了皇上妃嫔,就得顺服皇后的管教,娘娘觉得她是个会忍气吞声的人吗?”
“有皇上给她撑腰,还有太后护着,她怕什么。”
甯馨摇了摇头,幽然叹了口气,说道:“咱们大清的后宫,自崇德朝开始,凌驾于皇后之上的妃子还少吗?”
“娘娘,奴才说句大不敬的实话,你可别生气啊。”
翠微自幼就跟在甯馨身边,是主仆身份,姐妹情谊。甯馨一怔,转身看着翠微,“说。”
“娘娘贵为皇后,是皇上的正妻,太子的生母,日后的皇太后,紫禁城就是娘娘的家。”
翠微声音清寒,就如檐下冰凌融化之滴,凉透骨,冷浸心。“但对那些妃嫔而言,紫禁城不过是华丽的斗兽笼,那些陈年旧事不提,单看先帝敦肃皇贵妃的遭遇,可算得上是近在眼前。先帝爷对敦肃皇贵妃的宠爱,宫里那些老嬷嬷和太监都是亲见的,谁知盛宠之下是满布荆棘,子女纷纷早夭,自己也落得心力交瘁,红颜薄命。”
“你的意思是,玹玗会以此为鉴?”
甯馨眼底划过一抹复杂的疑色,玹玗确实非那些愚拙女人可比,且公主身份实则高于皇妃,但就目前而言,玹玗除了先帝所赐的金项圈,还差一纸正式册文,所以她讨好弘历的目的还真是难说。“若是换了别人,奴才还不敢大胆妄言,可现在对玹玗大献殷勤的人,乃康亲王府的嫡公子,文武双全,品貌不凡,还尚未娶亲,又极受皇上重用,日后说不定还有机会承袭康亲王爵位。”
这个想法,翠微也是琢磨了许久,换位思考,若她是玹玗那样的身份,断然不会留在紫禁城。“若玹玗真的选择谟云,还不是荣华富贵尊荣一身,万一是以公主身份下嫁,按照大清的规矩,额驸不可纳妾,能够独霸夫君,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之事,岂不比在宫里与人争斗一生更好?”
“你这丫头,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头脑清晰了。”
这番话确实受用,甯馨唇角勾起一抹浅笑,心里的憋闷总算舒解了几分,转过身继续梳妆。翠微乖巧地一笑,“跟着娘娘这么多年,分析事理,周全筹谋,怎么都能学到几层。”
“但就怕万一,所以该做的,还是得做。”
甯馨眸色冷凛,思忖道:“这次送灵,他们怎么走?”
孝敬皇后和敦肃皇贵妃的殡宫在两个不同的地方,孝敬皇后薨于畅春园,梓宫就近暂安在京西的田村;而敦肃皇贵妃虽殁于圆明园,梓宫却奉移到阜成门外十里庄殡宫,雍正帝还曾多次亲去祭奠。这也表现了,当年雍正帝对乌拉那拉氏,和年氏完全不同的情感。翠微详细回答道:“听说出城后,玹玗会留在十里庄,由谟云随护在身旁,皇上与和亲王则继续前往田村,因两处都要做法事,所以孝敬皇后梓宫会于明日清晨起行,到十里庄汇合后,同往泰陵去。”
“太后这一碗水,还真是能端平。”
甯馨冷声一哼,“同往泰陵,其他的且不谈,但是送灵的僧、道、喇嘛,只需按照孝敬皇后仪制,皇贵妃的倒也省了,若有人议论,还推到陕甘雪灾的事件上,称皇家但凡节俭些,就能多出一份赈灾银。”
乌拉那拉氏也好,年氏也罢,都是让毓媞深深嫉恨的女人,一个有正妻的尊位,一个有丈夫的疼爱,至少生前都比当今太后荣耀。孝敬皇后与敦肃皇贵妃同时奉移泰陵,共享送灵仪仗,是不着痕迹的贬损两人地位。可是,死人在乎这些吗?不过是活人为了舒缓多年来压抑在心中的怨气罢了。想到这里,甯馨倒觉得舒服了很多。见有小宫婢在次间张罗早膳,翠微俯低身子,在甯馨耳畔说道:“娘娘,奴才听闻,太后还是会去泰陵,不过出行日定在廿六,想必是留时间,好在秀女初选名册上动手脚。”
“你怎会有这种想法?”
甯馨略感诧异。“昨儿去内务府的路上遇到了秋华,是她告诉奴才,使女名册送出寿康宫后,就被划掉了好些。”
翠微还不知道,秋华是奉了毓媞之命,时不时向她们透露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以此麻痹甯馨,以为真的收买了寿康宫的掌事姑姑。“秋华还悄悄把名册给奴才看了一眼,娘娘要的人都还在名册上,所以奴才就没上心,忘了把此事回禀娘娘。”
“只要我们的人还在,就没什么大不了。”
甯馨敛眸想了想,还是问道:“都划掉了些什么人?”
“名字很多,奴才也没能全都记得过来,应该是为先帝送灵时,那些在芦殿表现出别有用心的包衣家庭。”
在甯馨质疑的目光下,翠微又补充道:“被划掉的使女候选当中,有个叫魏怜蕊的,不知娘娘还记不记得。”
“镶黄旗内管领魏家的那个?”
此人甯馨也依稀记得,在她面前讨好不成,又去太后身边卖乖。“哪啊。”
翠微唇边浮起一丝讽笑,不屑地说道:“魏怜蕊的父亲虽为长子,但乃庶出,只是个护军校,内管领是嫡出的魏清泰。奴才听闻,那魏府上的长房,都是靠着魏清泰的名声在外面讨便宜。”
“哦,本宫想起来了。”
甯馨笑了笑,哼笑道:“那府上和年家有关,好像是敦肃皇贵妃的亲戚,怎么玹玗却不保那人。”
“魏清泰的生母才是魏年氏,便是念这一份情,也该留着日后保魏清泰的女儿。”
翠微掩唇一笑,又道:“不过上次在芦殿,玹玗就没给那个出生商贾之家的魏胡氏好脸色,想必是看不上,也不愿意为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趟浑水。”
“魏清泰也有女儿吗?”
甯馨随口一问。“有,不过年幼,要等几年才会选使女呢。”
翠微早把这些事情打听清楚了,要想做主子身边最得宠的奴才,便是主子有问,自己多少能答得出来。“罢了,这些人本宫用不着,且都是想攀龙附凤,不安分的一类,要是全部都划掉,才真让本宫省心。”
有佩兰为例,甯馨可不敢小觑毓媞身边的那些宫婢,思及此处,又觉得在使女这方面,她好像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遂又对翠微吩咐道:“你告诉坚诚,让他盯着点广储司,但凡分入六宫伺候妃嫔的那些,必须弄清楚,哪些是太后安插进去的,哪些是她们母家自己送来的。”
这便是皇后的辛苦,想统率六宫,控制住那些妃嫔,必然还得从她们身边的奴才下手,要知道她们在背地里都做了什么,这群雀鸟相护暗斗起来,她这只凤凰方得安宁。翠微犹豫了片刻,才道:“娘娘,我刚才瞧见,坚诚进了贵妃的寝殿。”
“哦?”
甯馨眉梢微挑,冷笑道:“贵妃这是想与本宫抢人,也好,本宫倒要看看他究竟有多忠心,若真是三心二意,六宫就没他的位置了。”
在宫里过日子,能出入紫禁城的内监比宫婢更重要,与母家间的所有联络,都得依靠这些内监。可甯馨还不知道,这储秀宫里的首领太监,从来都不是她的人。红墙中的女人,看似端方大雅,尤其是皇后和贵妃,颇有芙蕖之态,可受那“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之赞。但在这番赞美中,似乎还遗漏一个事实,所谓不蔓不枝,亭亭净植,始终是被淤泥养之,接天翠碧之上是美景如画,可谁又知道芙叶之下的波涛暗涌。储秀宫的东侧殿内,坚诚堆着一脸谄媚的笑,捧着从内务府弄来的使女名册。“难为你有心了。”
佩兰示意金铃递了赏银给他,又淡淡地问:“明日之后,你想继续当这储秀宫的首领太监,还是想去长春宫?”
“娘娘这是哪的话。”
坚诚讨好地说道:“当年要没有娘娘慈悲,奴才只怕是病死在毓庆宫,也没人知道,奴才的去留,自然是娘娘说了算。”
雍正初年,坚诚原是负责毓庆宫清扫和看守的杂役太监,因为有传言毓庆宫闹鬼,称废太子胤礽冤魂不惜,时常在那里徘徊,所以毓庆宫有很长一段时间和撷芳殿相似,都让宫中人唯恐避之而不及,只有遭受排挤的人才会往那里安排。佩兰还是使女时,有一次从御药房出来,偶然撞上想去讨些风寒药,却被赶出去的坚诚,见其实在可怜,就向当时与她同行的银杏求了个情,帮他安排了一个内教习诊脉开方,这才助其捡回一条命。后来毓庆宫要修葺,恰遇乾西五所缺人,坚诚就被指派了过去,再次见到已成为弘历侍妾的佩兰,很是懂得感恩,表面上一直在甯馨身边当差,其实在暗地里偏帮佩兰。“长春宫首领太监之位,多少人巴望着,怎么说都是你的前程,本宫自然要问问你的意思。”
佩兰清然淡笑,可话锋又突然一转,说道:“你想去长春宫,本宫不拦着,在皇后身边当差,好处是其次,主要还是有面子够风光。”
坚诚愣了愣,忙道:“这真是折煞奴才了,跟着娘娘,脸面风光也一样不缺,最重要的还是娘娘向来心疼咱们这些当差的。”
“既是心疼你们,就不能阻碍你们的前程。”
佩兰勾着一抹复杂的笑意,“无论你在长春宫得多少油水,储秀宫这边依然会为你备着一份,你说呢?”
坚诚把这话在脑海中转了一圈,咧嘴一笑,立刻磕头谢道:“贵妃娘娘放心,奴才定会尽心竭力的伺候皇后娘娘。”
佩兰浅浅含笑,点了点头。且说坚诚从东侧殿出去,直接就回正殿,跪在甯馨面前,还把捧出刚才所得的赏银。“怎么了?”
甯馨佯装什么都不知道。“贵妃娘娘刚把奴才叫去说话。”
坚诚低着头,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贵妃娘娘让奴才留在储秀宫伺候,又称,虽说奴才不是她身边的人,但用生不如用熟,与其让个不知底细的进来,还不如就留着奴才。”
“本宫身边的人,是她说留,就能留的。”
甯馨不禁哼笑,幽眸一转,又道:“不过贵妃倒是提醒了本宫,你费心去挑一个能替代你的,来当这储秀宫的首领太监。”
闻言,坚诚便知已经过关,又听了其他吩咐,才额首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