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阳光洒向紫禁城外那长长骡车队伍,有些帷帘装饰精致,有些却是简朴残旧,但无论是何种背景,入宫殿选就得遵守皇家规矩,老老实实的在宫门外静候整夜。厚重的神武门开启,疲惫的秀女们步出骡车,霎时间,兴奋、哀伤、紧张、低落、焦虑、悲痛……无数情绪在人群中交织弥漫。虽然乾隆皇帝年轻俊朗,却不是每个秀女都愿意入宫伴驾,且一旦踏入神武门,只要通过了验身那一关,秀女们就要留宿宫中,所以今日这一别,有可能此生难再见。环肥燕瘦各色佳丽云集,却听不到半点莺声燕语,只有极为压抑的泪别离,和亲人一句句轻声叮嘱。秀女们排着队,按顺序走向神武门外的值房,递上自己的名牌,由内务府官员登记,再随执事太监往神武门内的验身处。按照上三旗到下五旗的顺序,内务府太监总管念花名册,分派秀女们入号房,会有一批逾年历岁的老嬷嬷对她们进行检查,除了查看是否贞洁之身,还要看体态是否匀称,身上是否有异味,然后再细看五官和发丝,还要秀女三呼“万岁”以查发音。秀女的验身比使女严苛十倍,便是身上长个痦子都有可能落选,当然这类小问题是可以靠金钱和人脉疏通。但事情总有例外,就好比第二日的蒙八旗秀女入宫。“蒙军镶白旗,珂里叶特?阿茹娜。”
单庆吉高声一唤,只见一位身穿水蓝色旗装的秀女不紧不慢的走上前,他非但不恼,反而堆起一脸可掬的笑,声音也比之前柔和许多,指着前方说道:“请姑娘到丁字号房验身。”
当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他便多留了个心眼,毕竟从顺治朝后,就鲜有蒙军旗的秀女被纳入后宫,此秀女与当今海贵人同姓,又同在蒙军镶白旗下,保护准会是亲戚。但他所顾忌的并非海贵人,而是与其交好之人。“好,有劳单总管。”
阿茹娜微微额首一礼。秀女连宫里的小主都算不上,若殿选之后被留用宫里,是否得宠,能不能引起皇帝注意,很多时候还得靠宫中奴才相助,所以对这些有品级的内监更要礼待。“哟,好有礼貌的姑娘。”
单庆吉压低声音,试探地问道:“姑娘是珂里叶特氏,不知是否有亲戚在宫里啊?”
“我堂姐是永和宫海贵人。”
阿茹娜淡笑着回答。“难怪。”
单庆吉嘴角勾着笑,忙说道:“不敢耽搁姑娘验身,姑娘快去,不必怕,丁字号房的刘嬷嬷最是和善。”
阿茹娜微微一点头,径自朝里面走去。单庆吉的徒弟小应子,凑上前不解地问道:“师父,她不过是个区区贵人的堂妹,昨日皇后娘娘的堂妹,还有钮祜禄家的秀女入宫,也不见你这般礼待。”
“你懂什么,真是个没眼力见的东西。”
单庆吉白了徒弟一眼,低声道:“她姐姐是个位分低微的贵人,可海贵人身后站着玹玗姑娘,那位姑奶奶谁敢得罪。”
小应子瞬间不说话了,因为他登时想起,前几日亲眼看到皇上抱着玹玗回到养心殿,不多会就传了御医沈睿哲去诊治,把病危的杨名时扔在尚书房等死。阖宫上下谁不知道玹玗在太后和皇上心里的地位,且前段日子海贵人遭人陷害,就是玹玗为其出头,还让皇后遭受到太后一番严厉训斥。而走廊尽头,阿茹娜已踏进无窗的验身号房,前程如何,就要看她自身造化了。号房内虽然点着多盏蜡烛,却依旧很幽暗,阿茹娜不由得在心中好奇,这样的环境下,那些老嬷嬷如何能看清秀女们身上是否有瑕疵,可视线微垂,竟见烛台下还放着一面铜盆大小的西洋镜,用此镜反光,烛火会被平常明亮一倍。“拆掉发髻,把衣服脱了,肚兜和亵裤都要褪去。”
刘嬷嬷抿了口茶,淡淡地说道:“别怕,这验身很简单,伤不到你。若是通过了,拿着你的名牌,从后面这扇门出去,右转到走廊尽头,浴德堂是供给秀女们净身之处,届时会有年资颇深的姑姑会帮你梳头,并派发统一的旗装。若是没有通过,也从那扇门出去,左转到尽头的百花堂,有宫婢会为你整妆,然后由内监引导你出宫。”
“是,谢嬷嬷提点。”
阿茹娜一额首,虽然都是女人,还是难免羞涩,退到较暗的角落,磨蹭半晌才脱去身上全部衣物。“过来,坐到灯前的架椅上。”
刘嬷嬷无奈地摇了摇头,在宫里几十年,什么没见过,每次被借调来为秀女验身,秀女们总都是如此一副娇羞姿态,可真正轮到初夜侍寝,那浑身上下的本事,可看不出来是第一次。阿茹娜坐稳以后,刘嬷嬷蹲下身,一手托着个盛满香灰的器皿,放她的下体处,一手执着鹅羽,轻抚她的脚底板,惹她为此发笑。殿选前她听母亲说过,这是一种检验贞洁的手法,据说若身子已破,器皿中的香灰就会被吹动,如果风非常轻柔,那就说明还是处子之身。验过贞操,再看肤色,白皙无暇,可到了嗅体味,蒙军旗的很多秀女都在这一项上落选,或许是与她们从小所吃的食物,和生活习性有关。刘嬷嬷刚一抬起阿茹娜的手臂,就闻到腋下有幽微的异味,但这也实属常见,大热天在马车里等候整夜,哪怕是死人都会出味,按照阿茹娜身上的程度,只要用香汤沐浴,非浑身大汗的情况,是闻不出味的。通常来说,验身嬷嬷会考虑秀女们的背景,和所得的红包大小,来决定是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今日却有些奇怪,连单庆吉都要对阿茹娜礼让三分,刘嬷嬷竟然端起架子,公事公办,说阿茹娜身体有异味,不能通过检查。不过,刘嬷嬷的语气又很温和,还有些感概地叹道:“姑娘,你穿上衣服,原路返回,会有公公送你出去的。”
“真的?”
阿茹娜惊讶地瞪大双眼,按捺住从心底涌上的信息,十分利索的穿好衣服,用丝绢包着她刚才脱下来的羊脂白玉手镯,塞给刘嬷嬷,并笑道:“辛苦嬷嬷了。”
刘嬷嬷含笑不语,也不推拒,心安理得的将玉镯收入袖中。转身打开后门,吩咐门外候着的宫婢领阿茹娜去百花堂整妆,然后又开前门,朝外面高喊道:“蒙军镶白旗,珂里叶特?阿茹娜,撂牌子。”
闻声,单庆吉一怔,快步走到丁字号房门前,向刘嬷嬷问道:“怎么回事?”
“瞧你紧张的,莫非是收了大红包,不好交差?”
刘嬷嬷浅哼声一笑,把阿茹娜的名牌交到单庆吉手中。“天地良心,我可真没收她的红包。”
单庆吉连忙摇头否认,又解释道:“那位可是海贵人的堂妹,你也知道,海贵人和玹玗姑娘交好,若没什么大问题,还是别太严苛。”
“秀女腋下有异味,可是断然不能留啊。”
刘嬷嬷闲闲地摇着蒲扇,差使小太监整理号房,好迎接下一个验身的秀女,又转过头在单庆吉耳畔低声说道:“就刚才,有人敲右边的门,我打开一看,原来是玹玗姑娘身边的雁儿,她说玹玗姑娘的意思,无论谁的亲戚,都得公事公办。”
说此话之前,雁儿还塞了五十两银票给她,当然这有关钱财的事,她是不会告诉单庆吉的,否则听者有份,又能够几个人分。“真是邪门了,这又是唱哪出啊?”
单庆吉摸不着头脑地冷声一哼。刘嬷嬷不点破地反问:“唱哪出,你还看不出来吗?”
“哦。”
单庆吉恍然地点了点头,想逃避选秀的女子多的是,说不定公事公办是为了成全人家呢。“小应子,记下,珂里叶特?阿茹娜,撂牌子。”
“嗻。”
将名牌放入托盘,小应子划去了阿茹娜的名字,又见号房已经收拾好,于是提醒道:“师父,可以安排下一位秀女。”
单庆吉一晃脑,从盘中拿起名册,慢步走到大门口,喊道:“蒙军正蓝旗,赤穆特?格根塔娜。”
“公公好。”
秀女上前,也是额首一礼。“进去吧,丁字号房。”
单庆吉向内指了指,语气很是冷淡,视线瞟向小应子手中的托盘,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蒙军旗秀女有一大半都过不了验身这关,可目光落到阿茹娜的名牌上时,他敛眸想了想,又对徒弟吩咐道:“小应子,你现在快绕去百花堂,待珂里叶特氏整妆完毕,亲自将她送出神武门,要好生送出去,明白吗?”
“嗻。”
小应子心里门儿清,也不多问,交接了手上的差事,立刻往百花堂而去。东北角城楼上,玹玗和初涵默默的站在窗前,不一会儿,听到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雁儿来回报,称已有小太监送阿茹娜往神武门去了。往城楼方向走去,有玹玗相伴,侍卫也不敢过问海贵人何故会到城墙上来。快靠近神武门城楼时,终于看到了那个水蓝色的身影,刚开始还低着头跟在小太监身后,可一看到等候在外的母亲,立刻喜笑颜开,与之前判若两人。“谢谢妹妹相助。”
初涵眼中盈着泪光,嘴角浅浅扬起,却显得十分勉强。“这次害妹妹破费打点出去的银子,过段时间我再给你补上。”
“不必了。”
玹玗轻轻一摆手,贵人的年例才仅仅一百两,除了封给刘嬷嬷的五十两,百花堂的奴才也要打点,晚些单庆吉那边还得塞钱,总算加起来比初涵的年例还多,还,如何还得上。“自从涴秀姐姐离开,我好长时间没吃过地道的蒙古美食了,以后常常到永和宫处蹭饭,海贵人可别把我拒之门外就好。”
初涵敛眸一笑,就弘历对玹玗的疼爱,便是杨枝甘露都不会吝啬,又岂会却那点蒙古菜,她荷包羞涩,这只是玹玗考虑着她的颜面,而随意找的借口罢了。“我不便在此多留,先下去了。”
“海贵人先回去吧,我过会儿再走,免得惹人生疑。”
玹玗微微一额首,可看着初涵远去的背影,又忍不住幽然一叹。雁儿小声问道:“姑娘叹什么?”
“其实,她也希望自己能踏出神武门。”
玹玗轻忽笑道:“向往紫禁城的人以为,进到这里就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你看那些怀着憧憬和希望走进顺贞门的秀女,她们谁能预测,自己究竟是成为凤凰,还是化作冤魂。”
雁儿紧锁眉头,回想着自己在宫里的日子,就如玹玗曾经所言,奴才总还有个盼头,可妃嫔们就永远走不出那厚重宫门了。“不过,海贵人想要帮她堂妹,为何要用到这样的手段?”
雁儿想了两天,都不明白个中缘由。如果要一个秀女落选,初选和复选时,划掉名字就行了。一直到殿选验身这关才被撂牌子,这会生出多少麻烦,宫里可不会出据证明,具体说明是哪一项没通过,世人猜测向来捕风捉影,保不齐会有影响名节的流言蜚语,如此一来,哪还能找得到好婆家,女孩子的一生就毁了。“海贵人告诉我,阿茹娜心有所属,她的情郎是草原上的勇士,不过家境差些。”
玹玗勾起嘴角,转过身,缓缓向角楼走去,并耐心地解释道:“初选也好,复选也罢,名册都是掌握在皇后和贵妃手中,太后不理会这些,更不会喜欢我多管闲事。虽然我可以向皇上求助,在殿选的时候再将其刷下去,但皇上选不着的,多数都要指婚皇族宗亲,或是朝中大臣的儿子,不被指婚的皆乃殿选时除了纰漏,要受罚的秀女,若是突然破例,指婚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难免惹人生疑。且留宿宫内的日子可不好过,那小姑娘自己都不介意,也得到了父母的首肯,那有何必让她多受一份罪呢。”
“哦,我明白了。”
雁儿了然一笑,“如果这样算来,殿选前的验身是最好时机,秀女自己天资不足,也怀疑不到谁头上。”
玹玗含笑一点头,没在多言,默默地走下城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