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件事情,毓媞处理的结果,自然和甯馨的截然不同。淳嘉教而不善,不适宜侍奉宫中,也不易嫁入宗室,暂交内务府看管,择日另行婚配;似雪擅权误事,对秀女枉为之举非但不知规劝,反而纵容不报,关押慎刑司大牢,如若能顺利寻回和硕端慧公主则死罪可免,发送先帝妃陵终身不得返家,否则以故意谋害公主之罪杖毙;至于信函局掌事王德贵,更是死不足惜,按玹玗之前的决定处置。“皇额娘,淳嘉常来启祥宫是臣媳允许的,而说到那封没有署名的信,似雪也只是严守宫规,她们何错之有?”
面对这样的处置,甯馨当然不会同意,争辩道:“玹玗擅闯启祥宫,肆意掌刮秀女,皇额娘却置之不问,如此偏袒恐有不妥吧!”
其实对她而言,淳嘉一时任性牵连甚广,被撂牌子是咎由自取,她日后也能少些头疼,是百利而不无一害;王德贵办事不力,邀功心切闯下这等大祸,迟早是用不得,早些被打发了也好;至于似雪,倒是有些可惜,不过奴才多的是,损了一个,自然会有更多好的补上。争辩只是为了颜面,不然她哪还像执掌六宫的皇后,要知道后宫牵连朝堂,她的尊荣关系着整个富察家族。“凡事皆有因果,皇后若治理六宫有方,又岂会发生今日之事!”
毓媞眼眸凝霜,毫不留情地冷然道:“真要算起来,最该受罚的是皇后才对!”
眼见事情要闹得不可开交,翠微就算再迟钝,也发现了蹊跷。让坚诚传大内侍卫,却迟迟不见人影,太后一声令下,就立刻冒出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来,想必又是玹玗所为。翠微悄悄给怜星递了一个眼神,怜星立刻领会其意,淡淡垂眸回应,偷偷从右侧门溜出启祥宫,着急忙慌的往养心殿跑去。弘历前来时,身边不仅跟着谟云,还有刚才出去传大内侍卫的坚诚。与毓媞对峙而立的甯馨看到这一幕,心底怒气顿时消散了大半,却并非是觉得欣慰,而是感到心凉。“皇额娘,儿子已经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弘历语气淡然,出乎意料地说道“儿子不偏不倚的说一句,此事若有人错,错在玹玗,淳嘉和似雪不过是严守宫规而已。”
甯馨愕然地顿了一刹,眼眸微敛,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淡笑。玹玗则是静静站着毓媞身边,对于弘历的话没有半分辩驳,到这刻她才真正明白弘历纵容她大闹一场的用意。“事情终是有因有果,玹玗今日之举都是哀家默许,那皇帝是觉得错在哀家了?”
不待弘历回答,毓媞走到其面前,翻出旧账,冷声道:“皇帝和老五兄弟情深,从不肯委屈老五半分,怎么竟体会不到玹玗和涴秀的姐妹情深。想当初老五在朝堂上殴打官员,皇帝可有责罚过他?”
“不错,事出有因。”
弘历淡然一笑,声音沉着却十分清晰地说道:“真正误事的王德贵不是已经被玹玗罚了吗?皇额娘又何故继续为难淳嘉和似雪呢?且说起来,玹玗擅闯启祥宫,确实太过急躁,但念及与涴秀姐妹情深,儿子不欲重罚她,便让她闭门思过,修心养性即可。”
毓媞瞪视着弘历,反唇相讥道:“哀家刚才已经说过,玹玗所为乃哀家默许,皇帝是不是也要罚哀家闭门思过啊?”
“儿子不敢……”弘历言辞虽然恭敬,可态度却不见谦逊,似乎只在敷衍毓媞。玹玗抿了抿唇,暗自轻叹了口气,低眉敛眸的抢断弘历的话,对毓媞说道:“太后息怒,皇上说的对,今日擅闯启祥宫玹玗是过于莽撞,理应受罚。”
毓媞只当这是在圆场,倒也觉得欣慰,她若与弘历僵持下去,场面确实不太好看,有个七巧玲珑心的玹玗站出来修台阶,她自然受其好意。而甯馨则不这么认为,在她眼里,此刻就是弘历和玹玗的一唱一和,所有人都是弘历棋盘上的落子。她一直知道弘历意图削弱太后的权利,夫妻情深,多年来她也默默相助,可如今与弘历并肩的同盟竟变成了玹玗,这让她气愤至极,但又不能发作。“傻孩子,哀家岂会让你受委屈,皇帝要罚你闭门思过,哀家陪你受罚。”
毓媞拉起玹玗的手拍了拍,抬眼看向弘历时,眸光又瞬间冰冷,似自言自语地沉吟道:“民间有句俗话说得好……千百年都是如此,哀家也逃不过。天下是皇帝的,紫禁城也是皇帝的,此事皇帝想怎么处置,由谁去处置,任凭皇帝说了算,哀家从此不再多事。”
丢下这威胁性的话后,又眸光幽冷的看了看甯馨,毓媞没再说什么,便拉着玹玗离开了。转身前,玹玗抬眸与弘历相视一眼,嘴角微不可察的浅浅扬起。灰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毓媞讳莫如深的言词,应该就是说得这句俗语,确实只能凭人意会。回到寿康宫后,毓媞就立刻下令,让宫中人打点行装,她要带着玹玗去畅春园避暑,并差遣了两个老嬷嬷去学里把永璜、永琏和静怡接回来,随他们一起离开。不过,既然说成是“避暑”,那就代表毓媞还顾念母子情分,纵使要给弘历脸色看,却仍要维持皇帝的颜面,所以带上三个孩子是对的。且这招实在厉害,甯馨让毓媞心里不痛快,毓媞就让其母子分离,千百倍的奉还,甯馨还只能忍气吞声。事出突然,玹玗来不及有其他安排,便提议让秋华和莲子多留一日,既然毓媞要去畅春园长住,东西必然得妥当齐备,眼下走的匆忙,打点行装时怕是会有疏漏,让她们多留一日周全些,万一有什么忘了的就由她们带去。正午未到,一应用品都已抬上马车,顺贞门前,皇帝没来送行,皇后亦没有,只是李怀玉奉圣命送来些清热解毒的丸药。而六宫妃嫔除了荃蕙,也没见到其他的身影,皆乃聪明人,此刻都假装没听到启祥宫的风声。但太后突然要离开紫禁城,少不得宫里奴才的暗暗议论,更纷纷把消息传递出去。畅春园这边的奴才完全没有准备,惊见太后前来,才匆匆打扫庭院整理房屋,直到暮色将临,方把集凤轩和观澜榭收拾妥当。落日余晖,残霞醉人。清浅的时光下,玹玗独立水畔,一手托着青花瓷罐,一手随性的向水中洒着鱼食,满池平静在刹那间被打破。轻轻叹了口气,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玹玗喃喃自语道:“平日里看这些红鱼,姿态优雅的在清澈的池水中游弋,可一旦鱼食落水,它们就发疯般的争先恐后,还翻搅得水花四溅。”
雁儿想了半晌,才明白玹玗话中的含义,不由得笑道:“由她们翻江倒海的争去,反正是伤不到你,今儿这样的局面,太后居然说陪你一起受罚,还就此住到畅春园来,可见太后还是真心疼爱你的。”
“你真以为太后是为了我才住到畅春园来的。”
玹玗缓缓垂下头,苦笑了一声,又继续说道:“秀女大选在即,太后此时离开紫禁城,你觉得殿选还能如期举行吗?”
众人皆知,当朝的崇庆太后舍不得放下六宫大权,毕竟牵扯到整个钮祜禄家族。可要真正的掌控一切,就必须在皇帝身边安插足够多的眼线,妃嫔是最好的选择。可这次通过复选的秀女中,有太多和富察家族牵扯不清,而毓媞精心安排的陆铃兰却没能引起弘历的注意。至于那些毓媞原就看不上眼的秀女,即使费心扶植起来,也不能确保她们能忠心不二的守在太后的阵营,所以宁缺毋滥是最好的结果。看着玹玗从容淡然的模样,雁儿打从心底佩服,今天发生的这些事就好像九连环般,起头的虽然是玹玗,但成全的却是太后和皇帝,他们都借此达成各自目的,而玹玗竟是游刃有余的周旋于其中。夜风带着几丝清凉,拂动着湖畔柳绦。玹玗转身回到屋内,若有所思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时辰?”
雁儿诧异地愣了愣,才想起她为什么要去湖畔寻玹玗,忙回答道:“刚起更,戌初一刻时太后还差人送了盒糕点过来,说今日畅春园这边没什么准备,晚膳做得很是简单,又瞧着姑娘没怎么动筷子,怕姑娘晚上饿。”
“都留给你吧。”
玹玗眸中透出一抹奇妙的浅笑,说道:“今晚我不愁没好吃的,但要委屈你锁好观澜榭的门,别让其他奴才发现今夜我不在畅春园。”
这话顿时让雁儿愕然的瞪大双眼,长着嘴巴许久,才回过神讷声问道:“你不会是……”玹玗高深莫测地笑道:“回宫去。”
换了一身便于骑马的衣裳,玹玗交代雁儿若有人前来,只说她已经歇下,若来人是童乐姗或于子安就实话实说;若是旁的人,便不用搭理。玹玗离开时甚至没有乔装打扮,很多事情她能决定是否挑起,却没法子随自己的意愿而停,所以她算得上是在毓媞的默许下回紫禁城。果不其然,她前脚才踏出畅春园,有个在暗处跟踪她的黑影就匆匆前往集凤轩。“太后,玹玗姑娘是牵着马离开的,应该正如太后所料。”
于子安只回话,并不好奇多问半个字。乐姗却有些担心地嘀咕道:“大晚上的,这孩子就独自出去,也不留话说去哪了,万一有什么意外……”“她是回宫去了。”
毓媞笑了笑,浅浅小啜了口茶,又挑了块精致的糕点,看起来和乐姗完全不同,似乎毫不担心玹玗的安危。“都起更好一会儿了,别说宫门下钥,城门都关了,她怎么回去。”
乐姗愕然不已,毓媞的回答反而让她更加忧心。“那孩子是个多周全妥当的人,你还能不知道。”
毓媞悠闲的斜靠在凉榻上,嘴角浮着高深莫测的浅笑,话里藏话地说道:“你以为今日在启祥宫,皇帝真的舍得罚她?”
乐姗敛眸想了想,还是不解地问道:“皇上自然是要顾及皇后的面子,但这和玹玗连夜回去有什么关系?”
“你啊,心思就是差了点。”
毓媞微笑着摇了摇头,深深叹了口气,为其解惑道:“事情牵扯到涴秀,你以为哀家为什么肯放手不管?玹玗和涴秀姐妹情深,今日她敢这么闹,就绝不会善罢甘休,且昨日皇帝和老五都是留宿在郭络罗府,所以启祥宫的闹剧乃皇帝默许,眼下事情还没个了解,就皇帝对玹玗的宠爱,岂会不给她一个交代。”
并非是她料事如神,不过李怀玉来顺贞门送行时,曾偷偷在玹玗耳畔低语了两句,正好被她不经意瞄见。历朝历代的明君都痛恨外戚干政,弘历登基以后就开始借助富察家族的势力打压钮祜禄家族,但此消彼长绝非其之愿,所以这次的秀女大选,她挑中的人弘历不要,甯馨安排的人也一样无法得其青睐。她挑中的陆铃兰不过是多做几年奴才,而为了安抚玹玗,还要给弘昼一个交代,淳嘉的下场会如何,那就要看玹玗的心情了。新帝登基,各大家族都趁此时机争权夺势,最好的法子莫过于族中能出个得宠后妃。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越是自负英明睿智,越容易受枕头风的影响,只是这风得吹的巧妙些,就像世宗雍正帝,命都搭在了女人身上。“可那孩子连夜回去,身边连个侍卫都没有,虽然她是有些功夫,但不过是花拳绣腿,再说城门和宫门……”乐姗始终还是担心这点。“自然会有人为她留门。”
毓媞的眸光变得幽深,沉吟道:“既然皇帝在宫里等着,那么这一路就会有粘杆处的人相护,城门和宫门也必定会有人守着,所以不必担心。”
弘历和玹玗之间有种外人无法理解的默契,只需一个眼神便能心灵相通,这也是她觉得最不安的地方。眼下寿康宫这些人都是掏心掏肺的向着她,可时移世易,谁能保证人心不便,何况玹玗又极懂得趋吉避害。乐姗偷偷打量着满眼复杂深沉的毓媞,心中暗暗叹息:深渊有底,大地可量,唯有人心难测,咫尺之间却不能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