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防战随着曹军放弃右翼前排军营而告终。 夏侯儒亲自下了退兵命令。 这是十分明智的做法。 当汉军占据了城头,前面的军营就已经失去了守备的目的。放弃一个军营,后方还有更多军营可依托守备,对他而言无关痛痒。如若他调遣后续军营的士卒前来继续厮杀,只不过是将决战的时间提前了而已。 如此便是演变成为与汉军拼消耗了。 且临走前,他还有充足的时间,让士卒将带不走的军械及粮秣悉数烧毁了。让麦粒的焦香味整个战场都隐约可闻,亦让汉军既使攻打前排军营也一无所获。 只不过,真的一无所获吗? 在战后满目苍夷中,郑璞在扈从的护卫下缓缓登上了魏军军营。 城头上堆满了两军横七竖八的士卒尸体,以及胡乱散落了满地的刀矛箭弩。 浑身浴血的张嶷,嘱咐亲卫督促兵卒开始收敛袍泽的尸体与将魏军思者的衣甲军械等扒下来后,便步来郑璞的身侧,简单的行了一礼,“将军,幸不辱命。”
“嗯。”
欣慰的点了点头,郑璞侧头看着张嶷,含笑说道,“身为督将,日后亲冒矢石之事,便少做些吧。还有,我军将士伤亡统算了吗?”
“有,我军伤亡共计六百余人。”
张嶷恭声而应,迟疑了下,又继续说道,“其中有百余人尚可一战。”
费了那么多心思,还是战死重伤了五百余人啊~~~ 心中轻叹了声,郑璞将目光投入远处的魏军军营,徐徐而道,“死者好生葬了,重伤者让军医细心照顾,能多让一个回去就多一个。”
“诺。”
张嶷行了一礼,背身招来亲卫叮嘱了一番,便沉默的站在郑璞身后,同样将视线投去魏军军营中。 被攻下一营的魏军,就如被敲掉一只前螯的螃蟹。 虽无损军容森严及守备能力,但也露出一丝破绽:如果魏军继续龟缩不出,汉军便可无有顾虑的可将右翼的前军营围困,慢慢攻打下来。 张嶷也看到了这点。 是故,沉默了少许,他便轻声请命,“将军,我麾下士卒士气甚高,挟此胜之锐,可再攻下逆魏右翼前排营地。”
闻言,被打断了思绪的郑璞,回头莞尔而笑。 “伯岐锐意可嘉!只不过,攻坚伤亡士卒太众,我军不必再为之。且看逆魏如何反应,再作决断吧。嗯,此地军械收集完毕,便焚了吧。”
言罢,轻轻拍了拍张嶷的肩膀,便转身归去中军。 “诺!”
行了一礼,直起身的张嶷目视着郑璞逐渐远去的背影,不由陷入沉吟。 看逆魏如何反应? 莫非,将军的意思是,逆魏将出营来战了? 或许吧。 彼逆魏避而不战,被我军羞辱多时,且今又被攻下一营,若不出战恐军心不稳吧。毕竟此地乃是民风彪悍的凉州,士庶最鄙夷的便是懦弱。 不过,依着将军的性情,也会作书前去再度挑衅吧? 呵~~~ 暗自轻笑了声,张嶷微微摇头,大步往收拾战场的士卒而去。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 郑璞归来中军后,便俯首于案,执笔点墨,将送往魏军营寨的书信一气呵成。 言辞一如既往的寥寥,也不出意外的尖酸刻薄。 曰: “不知将军以为我军威如何?可堪与贵部一战否?若不能,我便再攻下一营,且寻一女衣赠之!”
败了一阵的夏侯儒,看完此书时,当即就暴跳如雷。 “竖子安敢辱我!”
一声连守护在军帐外的甲士都能听到的咆哮顾后,他拔出配刃胡乱劈砍着案几泄恨。 亦让送书信前来的汉使,努力维持着面色从容,心中不停的嘀咕: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此獠暴怒之下,不会选择性忘却了吧? 尤其是,夏侯儒劈砍了好一阵的案几后,便双目通红死死的盯住了他。 犹如一只择人而噬的山魈。 让他骤然间觉得,时间也变得好缓慢。 好一阵的寂静。 也许是过去了好久,又或者才刚刚过去了一会儿,那汉使觉得自己手心里有些湿润了,便心一横。徐徐行了一礼,不卑不亢的说道,“不知将军如何回复?还请示下,让我归去回禀我家将军。”
“哼!”
一记冷吭,夏侯儒收回了视线,且将佩剑扔在了地上,声音依旧愤慨无比,“滚回去告诉竖子郑璞,乃公如他所愿!三日后全军列阵于野,决一死战!”
“诺,我归去后,定会如实禀报。”
闻言,汉使便行礼转身离去。 待出了军帐,仍旧听到帐内有砸东西的声音,心有也不由嗤笑。 身为督帅,竟如莽夫般喜怒形于色,不可惧也!不过,将军说要送女衣之举,委实令人无法从容,哈哈哈~~~ 然而,汉使不知道的是,当他步出军帐后,夏侯儒的双目瞬息间尽是清明。 偶尔砸一些竹简、砚台及香薰炉等物弄出声响之时,还以目示意帐内的亲卫去查看汉使离远了没有。 等亲卫告知汉使已然远去,听不到帐内动静后,他便矮身捡起熏香炉,脸上还泛起了一缕肉疼。 这熏香炉不算名贵,却意义非凡。 乃是已故的曹彰所赠予。 他无论去何处任职,都是携带在身侧。 因为每每燃香自斟自饮时,袅袅青烟总能让他追忆起曾经的峥嵘岁月,以及被压制的意气风发。 起身,缓步,将香薰炉端正搁置在庋具上,夏侯儒卷起战袍的袖子,轻轻擦拭占着雪泥及不存在的灰尘。 动作十分温和。 从口中发出的声音,也十分温和,“尔等收拾下,再去将各部将军都唤来,议事。”
终究,他也是戎马数十年的人了。 汉军营寨内。 郑璞高座案几后,耷眼捋胡,静静倾听着送书信归来的使者禀报。 使者说得十分详细,不管是步入魏军营地内的所见所闻,还是夏侯儒看罢书信后的神情变化等等。 亦让坐在军帐两侧的将领如张嶷、张苞、州泰、糜威及刘林等,皆听着听着就忍不住畅怀大笑。 攻下魏军左翼前军营后,汉军就已经挪营地来魏军右翼前作势将攻,以欺凌敌军士卒的士气了。 待信使叙罢离去后,帐内各人便敛容危坐,凝眉而思。 逆魏夏侯儒既然声称三日后决战,诸将都应该群策群力、共同参详如何迎战。 不管郑璞取还是不取他们的意见。 最先开口的,乃是州泰。 这是他入大汉后首次随征,也是建功立业心思最炙热的时候。 尤其是数日前攻打逆魏左翼前营,他所领的本部一直在防备着逆魏右翼的兵马,并没有机会建功。 心切之下,他便拱手作礼,声音颇为急促,“将军,逆魏虽兵力多于我,然而却败了一阵,士气萎靡。是故,我军若临阵时,不若效仿田忌赛马,以上驱对下驱,将甲士聚集于左右翼,将之一举攻破!在下所领的士卒,当得军中下驱之称,愿为中军前部,为将军拖延住逆魏的‘上驱’甲士。”
“嗯~~~” 对此,郑璞不知可否,仅是以轻微颔首示意自己听到了。 而另一侧上首的糜威,则是紧接着开口,“我近日都是守着元戎弩遏制逆魏的骑兵,士卒们也习惯了,届时我便继续为各部防备骑兵吧。”
话落,所有将领都不由含笑向他致意。 连正中入坐的郑璞都不例外。 他是临时被丞相诸葛亮调遣入郑璞军中的,身份敏感。 若是与战,郑璞既不好为他表功,也要担心他部下战损多归去不好看。 如今很识趣的,自己声称愿意为众人护卫,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而待他话罢,军帐内便安静了下来。 张苞自是无需言语的。 他所统领的甲骑,乃是战场上一锤定音的杀手锏,无论郑璞如何调度,都不会让他闲着。 至于坐在末位的刘林,则是依旧保持着寡言少语的作风。 兀自在那边眼观鼻、鼻观心,老神在在。 真正令人感到奇怪的,乃是张嶷。 州泰既然请命为中军前部了,他也应该出言说几句才对。 不管是谦让几声,还是慨然请命当之。 然而,他此刻却是眉目紧锁,双眸盯着中央的火盆,似是在思虑着什么。 郑璞将目光转过来,轻声发问,“伯岐何所思邪?”
“回将军。”
闻言惊醒的张嶷,语气有些迟疑,“我觉得有些吊诡。彼夏侯儒出战便出战,为何如此动怒邪?先前我军辱他如女子,他隐忍不战;今再辱他,竟愤然作色。此三日后决战,是否乃诈我军之计乎?”
“善!哈哈哈~~~~” 得言,郑璞先是赞了声,便拊掌大笑,“以伯岐胸中韬略,任职区区一军别督,乃是屈才了!”
亦让张嶷连连作谦言。 其他将领也不由捏须沉吟,继而恍然。 而郑璞笑罢,便起身往军帐外而走,“伯岐还记得,我军后方十里出的水泊处否?你领兵马先行去落下营寨,我军在那边迎战彼夏侯儒。”
行至军帐口、刘林所在的席位时,郑璞还停下了脚步,轻微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此战,须你部死力,勉之!”
....................................... 二日后,夜三更。 连绵的小雪三日前便停了。 但月亮还是偷了懒,连星辰都不约而同的缺席了,让大地伸手不见五指。 小水泊处,连绵的汉军军营,如同一只庞大的怪兽在夜色潜伏着,待人而噬。 让远处的树木,颤抖在寒风中。 夏侯儒的五千人马,由王祕的率领下,也如同黑夜里的恶鬼,在汉军兵营外的五里外悄声而行。 他是来偷袭汉军营的。 夏侯儒放言给郑璞的,三日后决战,不过是障眼法。 他麾下将士的士气堪忧,全军决战胜算还真不大。 至少他觉得不大。 但不与汉军攻伐一番又不行。 军中将士对他先前的避战,已然怨声载道;如今又被汉军攻下了左翼的前列军营,若没有一场胜利来鼓舞人心,恐怕军心就涣散了。 是故,他便想到了夜袭。 他在金城郡驻守有些时日了,对此处的地形也很熟悉。 夜里摸黑也有把握杀入汉军营寨内。 如果汉军防备不森严的话。 为此,他还叮嘱了被攻下营寨、知耻而后勇的王祕,为前驱的时候务必要谨慎。 如若汉军防备森严,不可图,便退兵归去。 宁可无功而返,也不能强行攻之。 对此,王祕满口称诺。 但如今却是觉得夏侯儒有些过于谨慎了。 因为他马上就要成功了。 都接近了汉军兵营一里地了,却没有遇到一个探马和夜梢。 或许是被明日才决战言辞迷惑的干系,汉军今夜的防备,颇为松懈。 连营前的戒备火堆都灭了十之有三,也没有兵卒来添加柴火;连营门前第一道屏障鹿角,也就扔了简简单单的构筑了一层。 更别说是陷坑和铁蒺藜了,稀稀落落的铺展在地上,连条壕沟都不挖。 莫非,是觉得挖了壕沟及布置防御工事太多,会耽误了明日的出兵? 呵~~~ 暗中嗤笑了声。 王祕让十余个身手矫健、着黑衣的亲卫向前,轻轻的搬开鹿角与标记陷坑的位置,以及以土覆灭警戒火堆。 目视着亲卫一一得手,他心中也慢慢变得炙热。 完全忘了谨慎,竟不去怀疑、一点都不怕汉军会玩个空营计,诱敌反杀。 待火堆灭了半数,王祕也领军靠近了兵营半里。 这个距离,已经不需要也无法掩藏踪迹了。 王祕忿然起身,剑锋往前一指,撕裂黑夜的声响就一下敲醒了兵营的丧钟。 “杀!”
“杀!”
实际掌控兵卒的军侯们,发出了冲锋的号角,带动了士卒们的喊杀声。 比他们更快的,是数百个扛着长梯及破门锤士卒。 蜂拥向前的他们,将长梯附在营寨栏上,四肢并用往上攀爬;将破门锤狠狠撞击在汉军营门上,让木门如同纸糊的一般,瞬间在汹涌而上的兵卒们面前摧枯拉朽。 而此刻,汉军守夜的士卒,似乎才刚刚反应过来,开始击鼓吹号示警。 “敌袭!”
“敌袭!”
声音骤然一听,似是十分凄厉。 如若是细细分辨,却又发现音色里一点慌张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