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嵘来看自己的堂妹。 瞧她试穿礼服,惊觉她已经这般大了。 早些年他也在关外,那时候她才丁点大,奶呼呼的雪团子,说话慢悠悠的,可爱得紧。 他跟着叔父在外头打仗,他身子不好,被父亲强塞过去历练,叔父便说:“你是文臣的料子,倒来这里吃苦受罪。”
他笑笑,答道:“朝中人才济济,已无我发挥的余地,跟着叔父,或许是另一片天地。”
叔父笑而不答,只是拍拍他的肩。 大周开国的皇帝,也是娶了祝家女做皇后,靠着祝家的威望拉拢豪强,极为艰难才在京城扎根,祭拜天地,自封为王。 那时候萧氏无能,中州王打江山更为名正言顺些,祖皇帝用美人计假意投诚,截断对方的军马收为己用,又狐假虎威连收七座城,这才勉强稳了根基。 进献的美人,乃是皇后的胞妹,素有美名,最后死在兵乱之中,尸骨收敛回来的时候,只找到一半,从那之后,皇后便也郁结于心,一病不起了。 那时祝家的威望足以钳制皇帝,他们发现李家不过是蛇鼠之辈之后,甚至起过推翻皇庭,另扶明君的想法。 或许源头就埋在那里,从那之后,祝家便一直在被弹压。 到了祝嵘这一辈,非是朝中人才济济,实是没有祝家人容身之地了。 那时他常抱着相思陪她玩耍,瞧着这个雪团子,被边关的风沙吹得睁不开眼,便想,如此显贵的身份,如此糟糕的处境,来日可如何是好。 谁料,不过短短十数年,竟又是一番新光景了。 却道是世事难料。 “堂兄,你怎么来了。”
相思昨日里就在试,今日竟还没折腾完,这几日堂兄府里全是宫里来的人,离典礼还早,她已经觉着累了。 相思请堂兄坐,指了念春去看茶。 祝嵘一身月白素衣,面若白玉,气质温润,倒是和大伯越来越像了。 也一样的严肃,板着脸的时候,叫人不敢多话。 相思乖顺坐着。 “一晃眼,你都这么大了。”
祝嵘颇有些感慨,他伸手比划了一下,“我是瞧着你出生的,那天下了一场暴雨,我跟着叔父从离池城赶回来,叔父甲胄来不及卸,一路狂奔去的后院,刚好听见你的啼哭,一听就是小姑娘,哭声都秀气。”
相思被堂兄的形容逗笑了:“爹爹怕是都没注意我,定是一心挂念着母亲。”
堂兄沉吟片刻,很想反驳,但也不得不承认:“……确然如此,叔父与叔母,实是恩爱。”
相思露出些钦羡的神色:“得逢命定之人,该是天大的缘分。”
可惜…… 可惜相守太短。 祝嵘到了这个年纪,已然看开了许多:“生同衾,死同穴,叔父和叔母泉下应当也是幸福的。”
相思点了点头。 “陛下待你也不薄,你日后,定也能得偿所愿的。”
祝嵘最近常常想起相思还在皇城的时候,他偶尔去探望她,她身边总是跟着不少内官和侍女。 除了念春和听夏是她从家里带去的,其他不是太后给的人,便是太子给的人。 他起初觉得,怕是派来监视她的,后来又发觉,那些人确实是真心实意照看她的。 太后是长宁六年薨逝的,相思离开京城的前一年,那时祝嵘自己也自顾不暇,偶尔想起,担忧她没了太后的庇佑,必是要吃苦头的。 他身为男子,不便常去看她,便让夫人多去探望,夫人说,相思在宫里头且好着呢,太子当做眼珠子护着,便是皇后多敲打相思两次,太子都要发脾气。 那时他且忧且喜,喜的是她并不孤单一人,尚且有人可倚仗,忧的是太子如此张扬,难免生出更多事端。 可后来时局如何变,相思未被牵涉分毫,一来她确切乖巧懂事知道分寸轻重,二来自是太子在后头撑着。 到最后,竟还是相思自己主动请了辞。 那时候他还遗憾了些许,心道有缘无分,怕是难再续上了。 未料转眼,便是相思就要穿上嫁衣了。 诸多坎坷波折,终得圆满,怎能不算是喜事。 相思垂首,微微嗪着笑意:“阿兄待我确切是不薄的,我很是感激。”
嫂嫂从外头过来,提着裙子踏入门槛,嗔道:“陛下自是伟岸英明,智慧难当,便不需你再赘述了。”
她走过去,拉着相思的手在她旁边坐下,低声道,“日后便是夫妻了,夫妇一体,没什么薄与不薄的,你记着他的好自是要紧的,可也得把自己看得重要些,你是他的妻,他待你好自是应该的,你待他好也是应当的,只是万万不能因着这厢的好,便去原谅他别处的错,切记一事归一事,不可委屈求全。”
相思模模糊糊觉着自己明白了,又觉得糊涂着,可还是点点头:“嫂嫂,我记住了。”
“你嫡亲的长辈都已不在了,我和你堂兄总归是平辈,陛下如今也无人管教,日后若是起了矛盾,无人从中斡旋,可怎么办呀!”
嫂嫂忧愁地拍着她的手。 母亲不在,自是没人教她夫妻相处之道,她顿时也觉着迷茫了。 “左右他是天子,我又能拿他如何。”
“既是天子,可也是你的丈夫呀!”
嫂嫂附耳道,“他既疼你,还愁不能拿他如何?”
相思莫名耳朵一热,垂着头:“我知道了,嫂嫂。”
郑氏瞧她这个样子,就知她并不十分清楚,又觉得一时无从说起,只好叹口气:“入了宫,自是万事要你自个儿操心了,心思活泛些,莫要太纯善了,会吃亏的,日后后宫进了旁人,陛下虽现下……”郑氏暗中骂自己,新婚前,竟说这些晦气话,忙敛了声,转言道,“总之你心里有些数,皇宫不比寻常人家,但也别委屈了自己,遇上什么过不去的,唤嫂嫂一声,嫂嫂去宫里头看你。”
相思一时心中酸楚,低头“嗯”了声。 到了晚间,教习嬷嬷也来了,两个模样慈和的老妪,有个还是从前太后宫里头伺候的,见了相思,拜道:“三小姐。”
相思忙抬手致意:“嬷嬷不必多礼。”
徐衍把人领进来,便出了门,顺便把门也关上了。 相思请两个嬷嬷坐,三人闲聊着,讲起旧时皇宫的规矩,诸多繁琐,甚是累人。 “陛下说,日后宫里头不用那些规矩,万事简便些,少了俗礼,不必拘谨,三小姐日后入了宫,日子也会舒畅些。”
相思想起从前一些事,不由笑道:“陛下一向不喜繁琐。”
嬷嬷笑吟吟地瞧着她:“三小姐有福气,陛下对您上心,事事都放在心上的,凤仪宫早两个月便在修缮了,里头一应器具,都是陛下精心挑选的。”
相思略表惊愕:“早两个月?”
嬷嬷笑意便更深了:“可不是么,徐将军前脚走,陛下就着手了,许是怕来不及。”
那时候,诸事未定,朝中定是大乱之时,他竟还能分心想这些,一时相思也不知该夸还是该怕了。 他的心性,委实超出常人了些。 平素里他在她面前没个正经,她都忘了,太傅也曾夸过,他是个不世出的帝王之才。 短短两年,能缕清朝中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已是艰难,他却能分而化之,大权在握。 弑父囚母之事,她至今不知真假,可即便不是,他确切也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那中宫之位,她一时都不觉得自己堪坐了。 嬷嬷同她说了些闲话,瞧她心情放松了,才递上些册子,塞进她衣袖,笑道:“三小姐若有不懂的,自可问老奴们。”
相思一时没明白,待两个嬷嬷走了,她掏出来,就着烛光翻看。 只翻了两页,差点让她扔出去。 嫂嫂偷偷在她枕头底下也塞了,她虽不大好意思,可想着总归是不好什么都不知道的,到时该多难堪。 可嬷嬷的册子,比嫂嫂的要惊骇多了。 每翻一页,她都要皱着眉,遮着眼,只漏个指缝去瞧,心惊肉跳,满目骇然。 不是寻思这样不会出事吗? 便是寻思这也太非人了。 等她翻完,迅速地合上了,还觉得不够,塞进叠放的衣服里,又把衣服团起来锁进箱子里。 这才倚着茶几,虚脱地坐下来,给自己灌了好几口冷茶。 只觉得浑身都被汗湿了,也不知是惊还是吓的。 相思这夜里,怎么睡不着,闭上了眼,那册子一页一页在脑海里翻动,最后像是成活了似的,那些柔韧的线条竟动了起来。 再然后,那线条变成阿兄的样子。 她半夜里惊醒,颇为鄙夷自己。 怎如此…… 如此没出息。 阿兄说得对,阴阳和合,本是天经地义,他们马上就是夫妻了。 夫妻之间,这桩事再寻常不过了。 相思咽了口唾沫,心道自己该争气些,于是把册子从箱子里又翻出来,再翻一遍。 这一回,相思终于淡定多了,她很满意自己,她怀着一种平和的心态,把册子放在角落的木盒里,然后爬上床睡了。 相思又睡到日上三竿,陛下遣人来要回礼,三小姐还不醒。 念春急得不行,凑过去轻声唤道:“三小姐?您醒一醒……” 三小姐翻个身,捂着耳朵,继续睡了。 三小姐这赖床的毛病,日后可怎么是好。 徐内官亲自来的,陛下殿前侍候的大太监,念春怎好让人等,只好再次去扯三小姐:“陛下赠您红豆寄相思,这会儿要回礼呢!咱们回什么啊!”
相思迷迷糊糊,心道,他准是无聊得紧,哪里是要回赠,不过是过来消遣逗弄她玩罢了。 “随便回些什么,他才不在乎,只是瞧我被他气,就心里痛快。”
念春忍不住笑:“那奴婢就把昨日大人送来的一些讨意头的陈年酒酿送去吧!”
是女儿红和花雕酒,旁人送的,大人便送了一些过来,装在木盒子里,用几个白玉瓶装着,甚是隆重。 相思咕哝着应了声好。 念春便去角落里,把那盒子捧了出来交给徐内官,嘱咐道:“是酒,公公仔细些。”
徐公公欣然接了东西回去复命了。 相思又睡了半柱香的时间才醒,她没精打采地坐着,倏忽眼珠子一转,转到角落,只觉得晴天霹雳,她手指颤抖着指过去:“那里,那个……那里有个木盒,哪儿去了?”
念春挑眉:“送给陛下了呀!一大早陛下就来要回礼,奴婢怎么喊都喊不醒您。”
相思拿袖子遮住脸,浑身上下死一般的安详:“我不想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