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 / 1)

太后来了又走,下人们自然是要通报的。  屋子里正僵持,小太监颤颤巍巍道了句:“刚太后来了,在门前打了一晃,又回了。”

八成是听见里头正吵架。  其实也算不上吵架,不过是他明着生气,她暗着生气。  从小就是他管着她,端着兄长架子,如今成婚了,他还是把她当孩童,什么也不告诉她。  被人宠着护着,自然是没什么不好的,可明明他处境并不大好。  相思离开京城去奂阳的时候,他便是腹背受敌,若非实在是艰难,她又怎么会狠得心下离开他的庇佑,独自回奂阳。  她想着,奂阳总归是祝家的地界,便是如今门庭寥落,也不至于让她置于险地,也好让他不必再被她绑缚手脚。  她并非愚钝鲁莽的人。  可他遇到了麻烦事,却连讲都不想同她讲。  也不知逞什么能。  李文翾烦得不行,叫了徐德万进来,让他传他口谕,说太后喜欢清净,各宫无事不必叨扰,告诉太后,皇后日后也不必请安。  相思道:“我不去找她,她自然也会来找我的,今日是阿兄在,不然她已经来了。”

“不必给她留脸面,闭门谢客即可,留着她尚且有一点用处,但孤不想你被牵扯,给孤一点时间,一定不会再让她碍你的眼。”

李文翾敛着眉,仓促起事,留下诸多隐患,却着急把她弄回来,他如今自是愧悔难当。  相思冷冷淡淡地“嗯”了声:“臣妾明白,陛下自有陛下的道理。”

她学着徐衍说话。  然徐衍真心实意,她却多少有点阴阳怪气。  李文翾心里不是滋味,把她拉过身边,捏她的下巴,冷脸道:“你非要这么同孤说话?”

相思看了阿兄一眼,英挺的鼻梁,深邃的眉目,刀削斧刻般的面庞,那张脸其实就不大让人亲近,小时候一同进学,旁的兄弟姊妹都怕她,官宦家的小姐公子见了他也都战战兢兢,他也确实并非温善之辈,可相思如今敢这么同他说话,无非是仗着他从来不会同她计较。  她哪里是气他,分明是气自己,不能为他分担分毫。  相思在心底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计较什么,没人教过她夫妻相处之道,嫂嫂早先担心她和阿兄嫡亲的长辈都不在了,若是起了矛盾无人从中斡旋,她还想着,左右阿兄是天子,她只能听之顺之,可如今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若是父母还在就好了,若是他母亲还活着也该多好。  纵是不能替他们斡旋一二,想来总能让阿兄有些微的依靠。  从始至终,他这太子当得都不大容易,他从来只能靠自己,因而恨不得把所有担子都一个人挑起来。  有太监来传,说兵部尚书杜荣求见,在议事殿候着了。  李文翾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皱了下眉,同相思说:“晚饭不陪你吃了。”

相思“嗯”了声,往常都会叮嘱几句,今日却什么也没说。  陛下走了,凤仪宫外头守着的人也顿时跟着陛下走了,殿内外空了一半。  念春提着裙摆轻手轻脚进去,垮着一张脸:“主子您可吓死我了。”

她从前也是宫里头长大的,可跟着三小姐住在东宫,旁人全都哄着捧着,那时候年纪小,便也觉得这皇宫不过如此。  如今三小姐成了皇后,各宫各殿都奉承着,她却谨小慎微起来,因着见识到了这权柄中心的可怕之处。从前殿下逗三小姐,她还能出来分说一二,殿下还夸她伶牙俐齿,可如今陛下和娘娘吵架,她竟是一句话都不敢说,也为主子捏了一把汗。  相思这时也才回过神来,笑了声:“无妨,阿兄疼我,不会真的生我气的。我只是……只是觉得他活得太累了。”

主子方才跪了会儿,念春蹲下来,给主子捶捶腿,她探头看了看殿外有没有人,小声道:“宫里的老人说,孙家虽没攀上赵家,却和巫阳王结了姻亲,孙太后的亲侄女孙芷薇去给巫阳王做了妾室,深得宠爱,去岁刚扶了正。妾室扶正,罕闻。”

相思指尖点了下她的唇,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后宫议政向来是个忌讳,便是阿兄再护着她,知道了怕是也不舒心。  巫阳地处南方边界,是个三面环山的洼地,历来易守难攻,相思还在京城的时候,刚刚收回来,那巫阳王家里内斗,才被朝廷钻了空子招安了,封了王,派了节度使接管,但先帝胆怯,疑心病又重,总觉得对方还有后手,怕被反扑,秉着先安抚的心态,没彻底削了对方的军权。  恐怕是埋下了隐患。  孙太后的兄长孙越,是个将才,天下勉强一统后,被召回京城休养,整个朝廷也在休养生息当中。  若按照阿兄的设想,穷兵黩武不亚于自掘坟墓,休养生息才是正道。  先帝虽晚年无能,可早年积威犹在方能震慑住局面,可皇权骤然更迭,又似乎逼宫得来的地位,阿兄便是再英明神武,恐一时也难压得住悠悠众口。  若各地起骚乱,那这仗,便是不得不打了。  目前大周的兵力不弱,可各地常年征伐,赋税连年增加,国库拿不出那么多银子,又要压榨地方,迟早是更大的祸事。  相思只是浅薄地想一想,都觉得头大,阿兄恐怕要顾忌的更多。  前几日的欢愉,仿佛是偷来的时光。  夜深了,陛下头回宿在别处。  徐德万来通传,顺便拎了一桶荔枝来,见了皇后,笑吟吟道:“娘娘可用了晚膳了?”

这凤仪宫除了念春听夏和两个姑姑是完全听相思的,其余全是阿兄派来的,一日三餐,恨不得连她发了几次呆都要去汇报一下,徐德万当真是有些没话找话说了。  相思倚靠在榻上,头也没抬:“吃过了,陛下还忙着?”

徐德万听到娘娘关心陛下,顿时激动得不行,笑得越发谄媚了:“可不嘛!前几日积压的奏折,都摞成山了,萧氏还在作乱,兵部下了令,急诏周峻就近平乱,然而周峻不顶用,又荐了孙将军,然而孙将军病在半道,今日传回来消息,说无事了,真是万幸。”

孙越年纪大了,身体跟不上,早该告老还乡的,偏偏朝中武将青黄不接。  相思心道,哪里是病在半道,恐是孙家为了拿捏新帝的手段罢了。  但旁的就算了,明目张胆威胁皇帝,孙家是真的有些有恃无恐了。  太后谋逆并无确切实证,当时若立刻就地处决,便也罢了,错过良机,再谈谋逆,也不过是落个构陷尊长的骂名,孙家怕是吃准了这一点。  但一个和皇帝离心的太后,能对孙家有多少助力?  相思实在想不通。  她皱了皱眉,对着徐德万说:“好好照顾陛下。”

徐德万欲言又止了片刻,“哎”了声。  回了紫宸殿,陛下正在书房批奏折,一脸的不得劲。  他抬手捞了一下茶盏,发现是空的,烦躁地扔回去。  徐德万“哎哟”了声,骂近旁的小太监:“你这眼是瞎的不成?怎么伺候的。”

小太监惶惶跪地,陛下不让近旁有人,他远远站在外间,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  徐德万见了陛下,眼珠子转了几转,只答了一句:“奴婢已经带了话给娘娘,说陛下今晚不过去了。”

李文翾“嗯”了声,批阅奏折的速度都缓了,然后等了许久,徐德万也没说第二句。  他不由抬头,皱起眉毛:“她就没说什么?”

徐德万笑了笑:“娘娘关心陛下可用过膳了,奴婢说用了。”

李文翾挑了下眉,哼道:“算她还有点良心。”

徐德万笑笑不答话。  “没旁的了?”

“回陛下,没了。”

徐德万一拱手。  李文翾又不爽了:“孤到底哪里惹到她了,一整日怪里怪气的。太后的事,确切是孤的不对,可孤已经道过歉了,也保证了不会碍她眼,孤做得还是不够?”

他脸色沉下来,“她是不是当真觉得进了宫,还不如待在奂阳自在。后悔了”  徐德万沉默片刻:“陛下不若和娘娘仔细说一说,夫妻哪有隔夜仇,说开了就好了。”

李文翾寒着脸:“孤没说吗?她一句好话都没有,就知道拿话来噎孤。”

徐德万哭笑不得:“陛下是天子,您板着脸说,娘娘哪敢同您说心里话。”

“她还说得少,恨不得孤说一句,她噎一句。”

李文翾烦躁道,“她说孤拿她当宠物当摆件,你瞧她说的什么混账话。”

徐德万低着头,不敢答话。  李文翾叫徐衍进来给他磨墨,徐衍从前读书的时候常常做,如今早就不干这事了,可陛下总有陛下的道理。  陛下让他干什么他干什么。  李文翾又批了几张折子,看得头疼脑昏,把折子一扣,问徐衍:“孤做错了吗?”

徐衍张了张嘴,笃定道:“陛下不会错。”

李文翾哼了声:“你若入朝为官,定是天下之不幸,媚上之徒。”

徐衍委屈地扁扁嘴:“陛下觉得错了,就去和娘娘道个歉吧!娘娘她定会原谅陛下的。”

李文翾烦躁:“孤没错!”

徐衍看了看徐公公,又看了看陛下,再低头看看手里的墨,嗯……好吧,陛下总有陛下的道理。  又过了会儿,天色更晚了,马上就是子时了,徐德万催促:“陛下早些歇息吧!”

说完,看陛下不为所动,又道:“凤仪宫来报,娘娘早早就歇了,也嘱您早点歇息呢!”

李文翾听完堵心得慌:“她早早就歇了?”

她竟然早早就歇了?  徐德万“哎”了声:“早就歇了。”

李文翾倏忽起身,也不让人伺候更衣,回了寝殿脱了靴,躺下就睡。  徐德万还没措辞好如何让陛下至少宽了衣再躺下。  陛下已经折起了身,不满道:“这床为何这么硬,被子多久没晒过了,孤认床,睡不下。”

徐衍守在外头,忽然抬头看了看天空,月过中天,陛下竟还是这么有精神头。  那床是陛下睡了许久的床,那被子宫人每日都拿去晒。  陛下也不知道闹哪样。  李文翾不情不愿道:“孤去皇后殿里凑合一晚。”

徐衍心下恍然:原来陛下认的是娘娘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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