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辞行(1 / 1)

李然知道,若是继续留在曲阜,等待他的只会是季氏无休无止的暗杀。甚至是明目张胆的强杀,就如同今日傍晚这般的模样。  孙武不想就此离去,他还想找季氏报仇。  “二叔之仇,不共戴天,我岂能就此离去?!”

孙骤乃是他的二叔,此等深仇大恨,他孙武如何能够忍得?  然而叔孙豹却道:  “此事自有老夫与子明筹谋,你便不要插手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训斥孙武不要节外生枝,但实际上却也是一种出于保全孙武的态度。  毕竟比起李然,孙武在曲阜更加的势单力薄,他要找季氏报仇,可谓难如登天。反过来,他一介草民,季氏要对付他起来,简直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般。  让他置身事外,至少可以保全他的性命。在这个年代,活着比什么都强。  像李然这样,先前是为了活下去,所以来到了曲阜。而今也是同样的理由,他又不得不离开曲阜。  这都因为李然他是个明白人,也是个能屈能伸的后时代的现实主义者,能够更为坦然的面对这一切。  然而,孙武却不能,他与李然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听闻叔孙豹要他置身事外,当即表达不满道:  “不!我二叔绝不能白死!我一定要季氏血债血偿!”

“你若明日便要死了,那还如何让季氏付出代价?”

“老夫与子明筹谋如此之久,方才令季氏陷入今日之困局。一旦是又有了风吹草动,以致于我鲁国局又将落入季氏独掌大权之境地。你是要老夫与子明的一番苦心都付之东流吗?”

叔孙豹所言也确是非虚,正如之前所言,倘若季氏与叔孙氏火拼,那么其结果便是列强伺机而动,甚至可趁机渗入鲁国。  届时非但季氏也有卷土重来之可能,更有可能会使得鲁国再度丧失自主权。  毕竟,这种事情在鲁国并不是没有发生过。想当年,鲁国立嗣乱局,庆父,季友,叔牙等人各执一词,互为火拼。公子般、鲁闵公、叔牙一个一个接连惨死,一派乱象。  齐桓公为了能够操纵鲁国,暗中扶持像庆父这样的祸根,为祸鲁国。甚至是不惜让自己的妹妹哀姜主动接近庆父。  所以世人有所谓“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其实,与其甩锅给庆父一人。还不如说正事因为鲁国各势力的内部矛盾太过激化,过于白热化,这才给了别国以可趁之机。  所以,季氏虽然这般的蛮横,但叔孙豹却不能陪他这么玩。要不然“庆父之乱”就是前车之鉴。  因此,叔孙豹当然不能让孙武莽撞行事,说话时脸上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虽藏于眼中,可却已流露于语气当中。  他与李然一样,对孙武都可谓寄予厚望,倘若孙武不能从这件事当中正视自己的处境,认清眼下的局势,那他们的这种厚望,便只会成为失望。  只不过李然与他不同的是,李然对孙武的这种境遇,以及这种报仇心切的心情,是极为理解的。  在这个礼乐崩坏的年代,人人争相逐利,亲友,家人,故交在这些人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然而,孙武能够对孙骤之死还能表现出如此强烈的复仇意愿,便足以说明他的内心深处,对于这种亲情的眷恋,与那些权斗相争者是大不相同的。  人性,在这个百花齐放却又战乱丛生的年代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孙武至少人性本善,这是李然可以肯定的。  于是他看着孙武道:  “与跟我一起前往郑国吧,此间之事,往后我自会与大夫谋划。”

“长卿放心…”  孙武正要出言反驳,却不料李然摆手制止,继续道:  “此番季氏出手,并非针对于你乐安孙氏,而是冲着我李然来的。此仇不报,我李然如何能够心安理得?”

“但眼下绝非报仇之时,男儿七尺,有所为有所不为,能屈能伸,方成大器!”

孙武还是稍显年轻,他虽在军事上天赋异禀,但这并不代表他在其他方面也能如指挥战争一般沉着冷静。  听罢李然所言,孙武纵使心有不甘,但也决知如今仅凭他一人之力确是难替自己二叔报仇的,当即也只得是默不作声的退到了一旁。  叔孙豹见状,知道孙武已经暂时无恙了,又当即转头看着李然言道:  “明日便要离去,是否仓促了些?依老夫之见,莫不如于曲阜城内宣扬一番,届时愿意追随你李然前去郑国游历之人必然绝不在少数,有这些人在你身边,想那季氏也不敢太过放肆。”

要说李然而今的名声,那在曲阜城中可谓已是如雷贯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便是下柳河集会上的那一席话,也足以为其圈粉无数。  他若是告知大众他即将离开曲阜前往郑国,不知会有多少学子愿意追随其麾下,有了这些学子的追随,季氏即便要对李然下手,那也必然得要思虑再三。  “不必了,牵连无辜之人,非然之所愿,此事便如此定下吧。”

“眼下,然还要再进宫一趟,此事还要劳烦大夫。”

离开前,他自是要去向鲁侯辞行的。  叔孙豹了然,当即安排了下去。  ……  夜,如水。  楚宫内外一片寂静,深秋之下的夜空显得十分凄凉,仅剩点点星光闪烁,月亮更是不知隐居何处,一点银光未显。  鲁侯突闻李然深夜前来,心神不由微微一怔,急忙光着脚丫子便跑了出去。  “先生…”  “君侯,然明日便要离开都城,特来辞行。”

李然拜礼后,直言自己前来之目的。  “先生?…终究还是要走了么?”

鲁侯听得这话,一时有些恍惚,不舍之情在脸上不断徘徊。  从一个装疯卖傻的公子,到一个掌握君权的君主,他的这一切,可谓都是李然给的。  若是没有李然,而今的他不知在何处忍受心中苦痛继续伪装疯癫。  若不是李然,这楚宫内外,又岂是他能随便出入,发号施令,商议国政的场所?  若不是李然,他的人生便如同今夜之星空一般,暗淡无光。  与其说李然是他的客卿,莫不如说李然是他的授业恩师。  可如今恩师即将远行,将来能否再见也是未知,别离之际,总是多了几分烦忧。  “然受君侯恩遇,不敢忘德,长思急行,想来今番总算是没有辜负厚望。”

“而今君侯已然执掌朝政,鲁之中兴,指日可待!”

说罢,李然拜礼一番,恭敬肃穆。  鲁侯也并未着急扶他,而是当他拜礼之后这才道:  “先生要去何处?”

“前往郑国。”

“郑国?”

看上去,鲁侯似对这个回答有些不解。  不过他转瞬便又明白了过来:  “对了,祭乐身在郑国,她既有意于先生,确实是个好去处。且祭氏财大势大,先生若是前往,以先生之才,必可得祭氏重用,为政为商,皆有先生一片天。那寡人便在此先行预祝先生了。”

鲁侯这话原本应该会令李然面红发涨,但就从语气而言,却又透着一股淡淡的冷意,竟是令他没了半分热感。  对此,李然心中可谓了然。  眼下郑国在子产的执政下,也在经历改革。倘若郑国得了李然辅佐,必然是如鱼得水。且郑国比邻晋楚,李然之才必然会引起这两个超级大国的重视。  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李然究竟是敌是友,可真是一个未知数了。  所以他故意提及了“为政为商”四字,故意将后两个字提高了声调,便是在提醒李然,从商即可,为政最好不要。  李然听得这话,当即躬身道:  “君侯之言,然铭记于心。”

“今日一别,也未知何日才能相见,然有一言…”  “哦?先生请讲。”

鲁侯微微抬手,而后光着脚走回了自己的君侯座上。  从他刚才迎接李然的地方到他走回君侯位的地方,这段距离不过三丈。  可就是这三丈的背影,在李然的眼中,阿稠已然是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君主了。  挺拔而又孤独。  尽管没有人知道他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可至少现在看来,他的君姿,已经显露无疑。  而那铺面而来的君威,以及说话间流露出的点点生疏,都让李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是的,正是这种压迫感。  因为,他十分的清楚明白,正是他,亲手将当初的公子稠给推上了这个位置。也是他一手造就了今天这个局面。  当初的公子稠转变成为今天的鲁侯,他李然有着无法推卸的责任。  只是他尚不知晓他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对还是错?究竟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这种未知之事,令他不由得感到忐忑不安。  “季氏之疾,已如疥癣,不足为虑。君侯若想治国安泰,更应上行而下效,为万民之表率。另外,更应选贤举能,最忌亲疏有别,君侯若能做得一视同仁,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则必得众人仰赖信服。”

这是李然给他的最后的建议。  他知道鲁侯对季氏的恨意,也知道鲁侯最近的一系列政令都是在针对季氏。  眼下尚可,可时间一长,损害的终究是鲁国自身的实力。  要想成为一个伟大的君主,光靠仇恨是决计行不通的。还需得学会容人善断,推己及人,无论是对叔孙氏,孟氏还是季氏。他身为一个君主,都应该做到一视同仁,如此才能彰显君主气度。  “寡人谨记。”

“还有吗?”

鲁侯坐在上位,眉眼如刀,一字一句,甚为铿锵。  李然见状,躬身拱手:  “无有别的了,草民就此告退。”

他知道,他的鲁侯恩师的身份已经到此为止,离开这里,他便再也不是鲁侯的恩师,而是一介纯粹的白身,与鲁国,再无半点关系。  因为从这一刻开始,鲁侯于他,将会是一个完全陌路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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