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夏》 文/鹿灵 第一章 江城正午,骄阳似火。 城市如同烤箱,坐落在市中心,寸步难行的车辆,更像一块块黄油饼干,等待被烤化。 沈听夏合上笔记本,焦急看向窗外。 出租车已经原地待命了好一阵,崭新的绿化带如同警戒线,鸣笛声此起彼伏,空气似乎都变得凝固,让人无法呼吸。 她摇下车窗。热浪涌入,在颊边翻滚。 司机师傅或许是看出她的着急,叹了口气笑着说:“这边堵车是肯定的,环贸那个商场晚上开业,都在等着排队去逛。”
她礼貌问:“往环贸大概还要多久?”
“这堵法还得半小时,你要实在急,往前走拐个弯就到了。”
司机指了指路。 “好的,麻烦您了。”
她点点头,付钱下车。 商场已经不太远了,只是坐车要绕一大圈,她顺着地铁通道穿过马路,在走出出口的一瞬间,接到奈奈的电话。 “小听老师你到哪儿了?画展马上开始了,这边还要一个场地批复单,只有策展人本人签字才能拿到。”
她抬头确认:“没事,我已经到——” 话没来得及说完。 扬起的视线停在这瞬间。 这是全中国迄今为止占地面积最大的商场,以极富设计感的银灰色风格而出名,为了维持美感,外部绝不投放任何广告或海报。 无论任何明星或品牌,从未破例。 然而此刻—— 自三层垂落下巨大的质感海报,一片漆黑中烟雾缭绕,畅销全球的经典款香水肃穆又严整地陈列两侧,在画面中竟也堪堪成为陪衬,光如同丝缎滑落,画面正中央,那人漫不经意回眼。 挑剔的光影在他脸上却恰到好处地臣服,优越的骨骼条件让暗影也平添张力,修身西服一笔而下,指尖有漂亮的骨骼感,下颌却微微扬起,潦草又清隽。 纵观全娱乐圈,兼具少年感与苏感,他是独一份。 海报下方,首位全球代言人落款,是他飘洒签名—— 她还没来得及默念出声,身后便有女生惊惶又兴奋道:“江溯!江溯的海报!!”
每个人应该都喜欢过这样一个人,就连把他的名字说出口,都会变成一种骄傲。 即使早已经知道答案,但听到这个名字被高声读出的一瞬间,她还是克制不住地心脏猛然一跳,仿佛又重新回到七年前,隔着一整条街道,听他的哥们在树下挥着手喊:“江溯!江溯!!”
于是灰暗而普通的一天,因为这两个字得以上色,得以欣然,拥有着和他身处同一个空间的愉悦,连枯燥都变得有意义起来。 然后画面一转,她的同学江溯,变成了大明星江溯。 大概没有年轻小姑娘不是他的粉丝,身后的女孩子们在讨论什么,她只隐隐约约听到:“你看热搜,也不知道和他当同学……是什么感觉?”
——是什么感觉? 她被这句话忽然带入回忆。 突然,耳边传来奈奈的催促声,她才意识到,电话并没挂断。 奈奈:“啊?到哪里了?”
她收回神思:“侧门这边,稍等,马上到。”
来不及过多停留,今天是她的第一场画展,之所以这么焦头烂额,是因为画展临时提档,而她今早甚至还在云城出差。 毕业之后,她破格被国内首屈一指的工作室招入,参与绘制的第一款联名日历就卖到脱销,渐渐,也开始有大的联名IP甲方点名只要她,偶尔有合作细节需要面议,她带上工具便能即刻出发。昨天刚和合作方谈完,今早起床就收到消息,原定在环贸展览的名家画作在运输过程中出现意外,需要其他人补档。 老板当即帮她大力争取,好在她大学这几年有机遇也够努力,给几部电影画过宣传海报,算是小出圈,加之又是本地人,画作不需要运输时间,这个饼就砸了下来。 拿到场地单,工作人员开始紧锣密鼓地把画往里搬,她站在门口,仍觉得不像真的:“……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运气太好了。”
“这叫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奈奈说,“本地那么多画师呢,怎么就选到你了,还不是你画得好。”
一旁的小祝点头:“那肯定啊,别妄自菲薄了小听姐,这可是环贸开张首展啊!哪个画家能24岁参加top1商场的画展啊!”
其实她知道,她之所以能被迅速选中,是因为她的策展主题,是Seventeen。 十七岁。 而今年,正好是环贸诞生的第十七周年。 她小叹气:“也不知道商场里这种艺术展,会不会有人来看,我以前逛街感觉大家对这种兴趣都不大……” “肯定有!”
奈奈说,“你是没看到,好多人都守在外面,只等七点,商场一开就冲进来。我去坐满的奶茶店溜达了一圈,你的票都被领光了,你就安心吧啊,今天这个流量,只有你惊诧的份儿。”
听到这儿,她转过头:“不过话说回来,怎么这么多人排队?”
她话音没落,被一声尖叫打断。 奈奈大概是随手刷了下微博,紧接着,像是看到什么惊天大宝贝似的,连她的话都没听到,把手机拿到小祝面前,两个女生惊叫了好一会儿,奈奈才献宝似的把手机挪到她面前,眼睛甚至都不舍得离开:“你看热搜!江溯旧照片!”
照片中画质模糊,少年优越的头身比和冷白色皮肤却一眼可见,鹤立众人,身后是整齐而褪色的桌椅,以及附中最熟悉的香樟,从窗外探出一角。 那是她最熟悉的少年座位,她少女时代曾不知多少次偷偷望过,图片大概是偷拍,所以构图重点不明,她隐约在左下角看到一缕马尾辫,忽然怔忪。 这角度……难道是她? 她的沉默和二人的兴奋构成强烈反差,奈奈看着她的表情,停了会儿,才小心翼翼道:“……你不喜欢江溯吗?”
她这才回神,笑说:“没有,挺好看的。”
奈奈“噢”了声,却没再多说。 很快,内场布置需要询问她意见,她投身其中,排布修改。 奈奈则在外头和小祝聊天,小声耳语:“你知道吗,听说今晚剪彩,江溯要来。”
“真的?!”
小祝音量立时拔高,察觉到大家看过来,又立刻捂住嘴,目光难掩兴奋,“确定吗?”
“八九不离十了,不过怕拥堵没宣传,所以很少人知道。不然外面排队那么多人,你真以为是奔着商场来的?”
小祝瞠然,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说:“只有一小撮人知道,外面还围了这么多?”
奈奈:“开什么玩笑,那可是横扫国内外榜单的国民度顶流。”
消息如果公放出去,这商场都会被踏平。 小祝:“那我们要跟小听姐说吗?”
“不用吧,”奈奈想到她刚才的表情,“可能她……不太喜欢江溯。”
* 沈听夏跟着布置了三个多小时,结束时,已经累得有点晕乎乎了。 好在最终成果满意,画展出口的位置摆了个留言板,为了吻合17的主题,她计划观众可以在这里贴上17岁的照片,并附上对那时自己的留言。 会有意义。 一旁放置着照片打印机,她们内部人员要先张贴,给观众打个样。 她先试验,将自己高二时的照片传输进去,没一会儿,拍立得打印机输出成片。 她踮脚,贴在最高处。 奈奈也拿到了自己17岁的照片,一边甩动一边仰头,这随意一瞥,看出了大问题:“我靠!”
她茫然回身:“怎么了?”
奈奈看看她,再看看她手上的照片,难以置信道:“小听姐,那是你17岁?”
奈奈确认般看向她的脸,她不是一眼惊艳的大美人,却是耐看又舒服的长相,五官特别标志,皮肤白皙,这会儿穿了件浅绿色的吊带裙,更是衬得整个人清丽脱俗,像清晨沾着露珠的荷叶,嘴唇和眼尾却又泛着清透的粉,属于我见犹怜的那种漂亮姑娘,舒展又温和。 而她此刻,手下,微微泛白的指尖压着的那张照片,普通平庸到几乎黯淡,眼里没光,刘海全数梳向脑后,脸颊上似乎有未褪的婴儿肥,气质……气质不好说,有些畏畏缩缩的,甚至没看镜头,很僵硬。 完全没有现下这种轻盈感。 大概是反应过来奈奈在说什么,她笑了笑,这才说:“是啊,那时候连贴身一点的衣服都不敢穿。”
很快,大家围拢过来。 “妈的,曾经都是丑小鸭,为什么小听先变天鹅飞了。”
“之前不丑,不过也完全不算好看就是了。”
“这七年变化也太大了!就像从两三笔的杂乱草稿变成画中仙,教教我!”
“太夸张了,七年大改造?”
“欸——是怎么做到好像没有太大变化又有很大变化的?”
闻言,她轻轻卸下脚踝处踮脚的力道,也不知是哪句话让自己恍惚,半晌后,才轻声答: “七年,很久了。”
久到她喜欢的那个人已经越来越远,风一样去到她难以企及的地方。 布完展后,她从门口再度进入,复查是否还有纰漏。 果不其然,应该放投影仪的小房间还是黑的。 她回身,问:“投影仪呢?”
奈奈正在帮忙分票,闻言顿了顿:“我让小祝带了,没拿出来吗?”
小祝也在急着敲字弄程序:“我早上太急,让我男朋友装的,应该在我包里啊!”
“没事,”她摇摇头,“包在哪边,我去找一下。”
很遗憾,小祝的包里果真没有,她男朋友在顶层滑雪,电话没接。 小祝眉头紧皱:“他是不是装他自己包里去了?”
她强行让自己心绪稳定下来,知道小祝的工作走不开,但情况紧急,她抬头道:“没事,我去找吧。”
喧闹和喊声被她的奔跑隔绝在身后。 商场太大,南北两栋,电梯无数,扶梯曲折,直达梯要等。 来来回回寻找,满滑雪场广播寻人,半小时后,她终于拿到小祝男友的包,仍然没有投影仪。是男人忘记了。 已经紧急到连情绪都没法有了。 她人生中第二次如此慌张,离开展还有半小时,她推开门朝外跑去,只能回工作室拿。 天已经全黑了,暖黄色的灯带辉映如昼的路灯,七点的市中心正是堵车高峰,遑论此刻还下着小雨。 她没空找一处卖伞的地方,顶着小雨出去千米开外,才终于坐上出租飞奔离去。 一来一回,刚好踩点。 她正要开门时,接到奈奈的电话:“喂,小听姐……”那边显然是有点为难,“呃,商场这边出问题了,今天接到通知不能开业了,可能要晚两天。”
她愣了下:“是怎么了?”
“今天商场有个神秘嘉宾,本来知道的人不多,后来不知道网上谁传出去了,现在门口全是人,好恐怖,负责人担心如果按计划进行下去要出事故,不敢再引人了,所以……” 她长长舒出口气。 那边传来小祝的声音:“对不起啊,小听姐。”
她知道她们也是临时接到通知来帮忙,一点儿好处没有,能跟着帮一整天已是最大的支持,她感激都来不及。 “没事的。”
她很真诚地说,“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不是你们的问题,我只是……有点累了。”
跑前跑后一下午,滴米未进,崩了六个小时的弦在此刻松懈,强撑的疲乏终于如潮水般涌上来,她瘫在后座。 司机问:“小姑娘,还下不?”
“坐会儿吧,”她有气无力地说,“走不动了。”
空气里有闷人的,独属于雨天的潮湿气味。 她降下车窗,随便新下了一单目的地,司机下车买饭,她就靠着休息。 十五分钟后,司机回来,看着前方跟她笑谈:“你看那边堵得,走都走不动,这边又只有我一辆车,这么多人困在这里,只有咱们能出去。”
车正要点火,司机接到通电话,跟个木偶一样“啊?”
了几声,最后才说:“这样啊,那我问一下。”
电话挂断,师傅回身看她:“小姑娘,不好意思啊,刚平台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是附近有位先生急着上车,后面有事,需要我们把他送去机场,你看正好你的订单也是顺路,能不能让他来拼个车?就一个人,然后我们不收你车费的,行吗?”
能让平台亲自打电话,应该是个大人物。 她斜靠着车窗,任由窗外小雨滴滴答答落在耳畔,轻声说:“都行。”
只要别让她下车,她腿真要断了。 大概是要等那人来,她在位置上坐了会儿,把包里的饼干翻出来吃了两块,随手翻过手机壳上的镜子,才发现这会儿也太憔悴。 夹过的头发被雨水滴塌,口红掉了色,本就轻薄的粉底也融得差不多,她伸手将头发理顺,才发现肩膀处的袖口也被雨压歪了,总之,一点儿也不似刚到时的精致妥帖。 司机大概在看后视镜,忽然啧声:“这还有人护送呢……” 她不在意,一直不在意,直到后座车门被人突然打开—— 那道沉而低散的声音突兀在耳边响起,与记忆中,与现在进行时都精准地吻合,像一道电流精准地烫过每一寸神经,叩得她灵台瞬时间清明—— “抱歉,打扰。”
一点点哑,一点点轻。 她控制不住地心脏狂跳,却一动不动地,像被吓傻了一样无法呼吸,就蜷缩定在这方小角落里,看他长腿迈入,坐在她身旁。 有很好闻的树叶香气。 她僵硬侧身,不敢与他相认,命运像交错的掌纹,在她手心急促猛烈地发烫,她不知自己何时已经握拳,提着心脏怕他会发现她的不自然,紧绷太久才敢松开一些,这才发现,他早已自然地靠在椅背,低头在看手机。 好像一直都是如此,她世界里的狂风骤雨,只是一个人的独角戏。 似在做梦,不切实际的瞬间烫得她心口灼烧,直到他接起电话,对面经纪人传出一声震吼:“江溯!”
咚咚,咚咚。 心跳连通耳膜,每一次震颤都无比清晰。真的是他。 他仰头散漫地回应,黑色鸭舌帽被抬高,额发漫无章法地落在高挺鼻梁,灯光将他的侧脸融成一片暗影,那张脸简直如同建模,像世界名画里的剪影。 他轻微吞咽,喉结也好看得要命,滑动压一下,再弹回去。 她借着身陷黑暗里,却也不敢看太久,没一会儿,假意看前方,视线余光却还落在他那里。 “你定,”他对电话那头说,过分清晰的声线像没杂质的玉,“一五年那批,确实是最早的粉丝。”
他清淡嗓音像撩过山涧的风。 “也再没人喜欢我比这更早了。”
轰隆—— 像火车驶入山谷,出租穿向隧道,一盏盏起伏的路灯如同走马,往事幕幕浮现。 她攥紧裙摆,心脏酸涩地细密收缩。 ——你相信吗。 有人喜欢你,从十七岁葱茏繁茂的遥星街,到现在,此刻,这一秒,从你无所名冠到现在星光满身,她爱你,仰望你,追逐你,即使你并不知道她是谁。 即使你并不知她爱你。 她垂眼,忍不住轻轻颤抖,看着被自己抓皱的裙摆,想起被淋湿的发,掉了色的唇膏,颓丧命运果真无常。 好像总在应验那个道理,总是无法在最漂亮的时刻,遇到最喜欢的人。 遍体刷绿的隧道如同附中两侧郁郁葱葱的香樟,起伏灯落在脸上,明明暗暗,身侧是熟悉到梦过无数次的声调,回忆是泥淖,不蜕掉层皮,很难抽身离场。 她闭上眼。 耳侧风声呼啸,光灯穿梭仿佛时空隧道,将她带离的同时—— 也一同将她带回那个平庸的,十七岁盛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