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怀月并没有逃成功, 确切地说,他甚至都没有跑够十步路,就被从天而降的司危给拎了回去。挣扎无果, 只能不甘不愿地问道:“你不是要去顾着苍生?”
司危答:“顾着苍生, 并不耽误抽空抓你。”
余回站在一旁,疑惑看着被烧出大洞的结界,这与三百年前一模一样的逃跑手法,当真是失忆了吗?他这么想着,又将视线投回凤怀月身上,就见对方正在老实走路……那可能还是真的失忆, 因为若换做先前的阿鸾, 不说吵吵闹闹丢东西,至少也要抬腿踢上两脚。 凤怀月问:“我难道就不能出去走一走?”
“能。”
司危道,“想去哪?我陪着你。”
凤怀月一屁股坐在床边,深刻反思自己这回为什么要来鲁班城, 不来鲁班城, 也不必坐这种牢。他不说话,房间里就一片寂静,余回拍了拍司危的肩膀, 示意对方先出门。他对处理这种情况极有经验, 但那是三百年前的经验, 至于放在三百年后还有没有用, 得试了才知道。 “我们并不是不让你出去。”
待司危走后,余回耐心道,“只是你现在体虚伤重, 就算要出去玩, 也得先调养好。”
凤怀月自然知道这个道理, 但问题是假如自己不跑,溟沉就十有八九会找来,而鬼煞一族在修真界的名声并不比当年的枯骨凶妖好上多少,他完全有可能刚一冒头就丧命,毕竟那位瞻明仙主看起来是真的残暴,并不像是一个愿意好好讲道理的人。 “还是你要出去见谁?”
心事被挑明,凤怀月的眼神不自觉就一晃,余回继续试探:“是那位收留了你三百年的朋友吗,他也在鲁班城中?”
凤怀月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溟沉这三百年间对自己撒过许多谎,甚至有意要将自己禁锢在那个小庄子里,虽然目前尚且不知道具体原因,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溟沉与这三位仙主,尤其是与司危的关系,肯定是不好的,所以在自己将一切都弄明白之前,并不能对任何一方言无不尽。 司危靠在门外,静静听着屋内两人的对话。在床边守着的两天两夜里,他曾无数次用指尖仔细摩挲过那温热的皮肤,又抑制不住地用唇去描摹对方的唇,压抑了三百年的情绪,从心的四面八方渗出来,压得他不得不大口呼吸,狼狈落泪,又俯身一点一点去亲自己落在对方脸上的泪水,最后将那温热的手胡乱捉起来,按在自己冰冷的侧脸上。 他不愿再重复得而复失的那些噩梦,甚至想现在就回六合山,在那里竖起数万道屏障,好将人永远留在身旁。 凤怀月道:“我确实想不起来以前的事。”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说给你听。”
余回替他倒了杯水,“不急。”
凤怀月心想,那还是急的。他看了眼门外的影子,余回了然,道:“三百年前,你们两个可闹腾得很。”
一个爱跑,一个爱管,所以三天两头就要吵,回回还都阵仗不小。倘若架是在六合山吵的,凤怀月一般是往月川谷跑,而倘若是在月川谷吵的,因为那里离金蝉城很近,所以余回便要被迫承担起调解工作,哄他道:“这回若司危再寻来,我定紧闭大门,不准他进!”
凤怀月握住他的手,充满信任与赤诚地说:“好,就这么干!”
然后一住就是五天,到了第六天傍晚,凤怀月无所事事摸到前厅,一屁股坐下喝了半壶茶,东拉西扯半天,方才拐弯抹角地问,余府的大门,这两天要不要换一个? 余回答曰:“不必换,结实得很,用了最好的金刚玉,再加上九九八十一道加固结界,门口蹲着两只八丈高的石虎兽,任谁来都闯不进,你若还不放心,我就再加三道门。”
凤怀月:“……这么重要的事,你下回能不能早点说!”
当天就卷起包袱回了月川谷。 月川谷是没有什么结界与石虎兽的,所以一对小情侣就还是能继续上演你追我逃,打打骂骂的戏码,今天气得要死,明天又爱的要活。 这段往事将凤怀月听得目瞪口呆,倒不是呆自己与司危的关系,而是呆余回在讲故事时,一脸慈祥老父亲的神情。他隐约觉得自己好像错误地判断了一些事情,于是试探着问:“那我与清江仙主,还有越山仙主,是何关系?”
余回答:“朋友,关系很好的朋友。”
“只是朋友?”
“怎么,朋友不够?”
“够!”
凤怀月如释重负,原来情债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复杂,三百年前的自己,还是很有几分道德的。既然大家都是朋友,那么事情就好办很多,他立刻说:“我想一个人出去住。”
余回摇头:“你一身伤病,气脉极虚,就这么独自出去,会有危险。况且大夫已经在备药了,往后蛊毒要解,残魂也要补,住在家中会方便许多。”
凤怀月自然想解毒补魂,但他也担心溟沉,就算自己要留下治病,至少也得先报个信,于是还是坚持要出去住一阵。余回拗不过他,只好道:“好吧,你想去哪里住,我这就差人去安排。”
凤怀月在鲁班城中没几个朋友,也不想连累阿金,便说仍要住在先前的客栈,又补充,一个人住,或者你们若是不放心我,安排一些守卫也行,但重点还是一个人。 余回自然能听出这份弦外之音,他往门外看了一眼,见司危似乎并无意见,便道:“我先让人去准备客栈,至于具体要怎么住,几人住,往后再慢慢商议。”
凤怀月压低声音问:“能商议出我想要的结果吗?”
余回答:“你若实在不愿,他自然不会勉强。三百年前你能指着他的鼻子骂,现在更不必拘谨害怕,想要什么就说什么,他只会更加惯着。”
真的假的。凤怀月清清嗓子,对门外嚷嚷:“我要一个人去客栈住!”
司危一口回绝:“休想。”
凤怀月:“……” 余回:“……” 余回解释:“他在枯爪城中替你找了三百年的魂,现在脑子多多少少有些不正常,得往回养一养。”
凤怀月听得一愣,他知道那具偶人身上有自己的残魂,但当时只顾着激动震惊,确实并未想过残魂是从何而来,只当是那场爆炸将自己的魂魄震出裂缝,被司危抓走一半,被溟沉连人带魂地抓走了另一半。现在一听,原来并不是这样吗? 余回道:“你的魂魄被大火烧得四处散落,想找全并不容易。”
是司危及时用结界封住了整座城,又将枯骨凶妖驯化为奴隶,命他们日复一日地,把那些落在风与泥里的残魂一片一片捡出来,直到最后拼出一个模糊的影子。凤怀月瞠目结舌,他原以为自己在杨庄的岁月已经足够枯燥,却不曾想还有一个更枯燥的,能在妖城中找魂找上三百年。 而且还是替自己找的。 余回道:“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不能多留。你先安心休息,若不想睡觉,这彭府花园是你先前最喜欢的,失忆了,正好再重新逛一次。”
凤怀月本来想让他将门口的司危也一起带走,但转念一想,找了三百年的魂。 气焰就先矮去一截。 司危问:“你还预备盯着他的背影看多久?”
凤怀月将视线收回来,不看就不看。 他稍微有些别扭,先前以为两人只不过是曾经有过一段纠葛,哪怕当真爱之如狂,如今也早该成了往事,该分也还是能分,但眼下有了枯骨城的三百年,有些话就不是很好提了。 司危走了过来。 凤怀月本能往后一缩,缩完觉得不太好,于是又象征性地往前稍微一挪。司危顺势扯住他的一点脸颊,捏了两把,皱眉道:“想不起往事,倒是一点没忘毁我结界的本事。”
这话说的,你关着我,难道我还不能跑吗?凤怀月将他的手一巴掌拍掉,司危又用拇指蹭过他的下巴,俯身在那里极快地亲了一口。 凤怀月比较崩溃,实不相瞒,我又想跑。 司危警告:“你敢。”
凤怀月:“……我还没说。”
“你不必说。”
司危道,“也别想跑。”
同样是禁足自己,另一位清江仙主说出来的话,明显就要顺耳许多。凤怀月原本打算看在三百年的面子上,对这位瞻明仙主好一点,但很快他就发现,并不能好,因为只要稍微给对方一点好脸色,立刻就会换来一阵授受不亲。他手忙脚乱捂着自己的衣襟,差点扯起嗓子喊救命,最后没有成功喊出来,并不是因为不想喊,而是因为没法喊。 司危咬着他的唇瓣,又将舌尖送进去,凤怀月拒绝不得,简直五雷轰顶。房间里暧昧的水声听得他面红耳赤,怎么亲还能亲出这惊天动静,于是屈起膝盖往上一顶,却被司危一把压了回去。 凤怀月趁机夺回一点呼吸,紧急叫停:“我失忆了!”
司危道:“我知道。”
知道你还亲!凤怀月没推走他,反倒推出几分欲拒还迎的情|趣,扇巴掌也扇得没什么力气,司危咬住那细细的手腕,低眼看着他笑,笑得凤怀月又无语又惊悚,求饶道:“你能不能稍微冷静一些,我又想不起那些往事,现在看你同看路上的张三李四并无区别,假如有个张三不分青红皂白,也这么同你亲热,这事它对吗?”
“不对。”
“那要怎么办?”
“杀了他。”
司危说着,又低头咬住他的唇瓣,哑声道:“那你便杀了我吧。”
凤怀月:“……” 你能不能稍微正常一点。 司危在他耳边问:“那天是谁救了你?”
凤怀月拒绝:“我不想说。”
司危道:“你不说,我也能查出来。”
凤怀月心里一紧,这回他终于将人推开,坐起来警告道:“他是我很好的朋友!”
司危一笑:“是很好的朋友,为何不肯说?你也知道他心里有鬼。”
凤怀月噎了一噎,道:“总之这事我会自己问,不用你插手,他将我照顾得很好。”
“满身伤病,毒虫噬体,灵脉虚浮,也叫好?”
司危将手按在他单薄的背上,不悦道,“过一阵,我自会替你将这些七拼八凑的灵骨全部换掉。”
凤怀月听得汗毛倒竖,他并不觉得自己现在的骨头哪里不好,更不准备让对方换。司危掌心慢慢抚过那道被自己挖出来的伤痕,稍微一顿,又将他翻过来,低头隔着衣服继续去亲。凤怀月僵着一动不能动,又想起余回在离开之前说的话,脑子有病,现在看起来,好像确实不太正常。 他被迫陪他一道午睡,司危先用掌心遮在他眼前,又像逗小猫一般,用指背去蹭那消瘦的脸颊。凤怀月实在没辙,连装睡也不安稳,最后只能扯过被子愤愤捂住头,司危低声笑,将下巴抵在他的发间:“睡吧。”
凤怀月还就真的被哄睡了,也不知是三百年前的本能,还是瞻明仙主会念咒。阳光被竹林遮去大半,洒进房间时,就变得淡而温柔。司危将被子轻轻拉下来一些,好让他呼吸得更顺畅些,又心满意足地看了一阵,方才起身离开卧房。 “看好。”
“是!”
院外弟子低头领命。
彭府另一侧,红翡正在将几枚果子当成球来抛,听到身后屋门响,便急忙转身去看。她原以为来的又是那些彭府弟子,却不想会在一片逆光中,突兀地看到瞻明仙主本人,顿时心里一惊,她虽在黑市中见过许多世面,血腥的有,残暴的有,但还是比不过眼下这份威压,便将果子一把抛回盘中,规矩行礼。 “如实回答问题,本座不会为难你。”司危道,“你是如何认识阿鸾的?”
红翡先是茫然:“我不认……天呐,那竟然是凤公子吗?”
她捂起嘴倒吸冷气,这回不是装的,是真的。她年纪不大,枯骨凶妖被镇压时,甚至都没出生,但年纪小并不耽误听故事,当年的第一美人何其浪荡,何其奢靡,何其华贵,怎么会是那般又穷又狼狈的模样? 司危命令:“说。”
红翡回神:“回仙主,我,我是在三千市里遇到凤公子的。当时有人绑了我,他暗中出手救我,我又恰好听到他说想要买话本,就在偷别的东西时,顺手给他带了十几册,送到了客栈中。”
“什么话本?”
“写,写仙主您的话本。”
“叫什么?”
“我不知道,当时只是匆匆一捞,没细看。”
“继续说。”
红翡干咽了一下,再往下说,就是天工坊与城郊树林了。她道:“那只鬼煞像是也很关心凤公子,凤公子叫他……溟沉。但现在鬼煞去了哪里,我的确不知道,不过他在临走时说过,让我时刻留意凤公子的动静,保护他,不能让他被任何人带走,还给我喂了毒药。”
司危丢给她一瓶药丸:“倘若他回来,你知道该怎么做。”
红翡接在手里,心里暗喜:“瞻明仙主放心,我定会第一时间通风报信!”
卧房里,凤怀月一觉睡到天黑,这回他有了经验,睁眼时先掀起一条细缝,很好,没人,可以找找机会! 他轻手轻脚地穿上鞋,又轻手轻脚地溜出门,然后就被人同样轻手轻脚地拎住了衣领。 “啊!”
彭流被他一嗓子哨音叫得耳朵嗡鸣,崩溃道:“是我。”
凤怀月:“……” 对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