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个诗会因为一首词的出现而再度热闹起来时,李府的马车在青石板街上碾出两道痕迹,缓缓地离开了那一片灯火通明。没有什么意外的剧情,当小环拿出那张宣纸,当逄和硕一脸戏谑地从神情复杂的李明珠手里接过并大声念出来...阁楼里的气氛便变得无比诡异。当然,一首诗词如何,从不同方面去看肯定是能有不同说法的,如果逄和硕脸皮再厚些,自然也是能找出些挤兑贬低的点来,只是在场众人多半是文辞功底深厚的,只听上半阙,就能窥见几分作词之人的文才高度了,那些想好的奚落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念到一半,不知道是不是脸上火辣辣一片念不下去,逄和硕的声音停了下来。当即有等不及的士子从逄和硕手中接过宣纸,提高声音,贴合词句意境韵律又念了一遍,等到点睛的尾句余音落下,在场众人便已然察觉到了这首词作意境的百转千回。一时倒也没人再去关注逄和硕和顾怀之间的冲突了,有人低声喃喃,有人朝着远处高声复念,有心急的已经提起纸笔准备抄录下来细细观赏,连不懂诗文的女眷也在这种气氛里坐直了身子。也不用等到诗会主评那边给出评价,在场的士子苦读了多少年,就研究了多少年诗文,怎能看不出来这词高度?也正是这样的心思,让他们看向场中顾怀的眼神复杂极了。这种诡异的安静倒没持续多久,那位念完诗词的士子又蹙起眉头,将那页宣纸递予旁人:“确实是好词...这字体又有什么说法?在下平日最喜书法,却从未见过这等字体。”
“唔...在下也没见过。”
“我对书法也颇有心得,诸位且看这几字,笔法外露,可明显见到运转提顿等运笔痕迹,可见下笔时何等灵动快捷,才能得如此瘦劲笔迹,但奇怪的是,至瘦而又不失其肉,大字尤可见风姿绰约处...”“瘦硬有神,用笔细劲,结体疏朗,倒是有些唐朝褚书的味道。”
“应是脱胎于褚书,但下笔更为极端...光是观赏就这等酣畅淋漓,这字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词作带来的冲击还没完,从未出现过的瘦金体又让在场的士子们惊疑起来,自古诗书不分家,诗作原贴极为珍贵的原因就是因为能永远记录下那一刻诗人的风姿,但这顾怀这般年纪,写得一手好词就罢了,怎么连书法都...感受到这种目光的顾怀沉默片刻,很理智地选择了不用解释的法子:“走吧。”
......天色微明,吵醒顾怀的,是窗外断断续续传来的斥责声。“你阿弟身子虚...就不能给他吃点好的?享了福,就忘了...”声音不真切得像是穿透了极浓的雾气,随后便是许清带着些呜咽的声音:“没有钱了,只有昨天的剩菜,阿娘你给我些钱让我去买菜吧,我不想公子生气...”随后的两声巴掌声让顾怀彻底清醒过来,他披上衣服掀起帘子,许清她爹正坐在檐下,熊孩子在院子里疯跑,而厨房的门口,许清的脸上有些红印,妇人已经扯住了她的头发:“白眼狼,把你养这般大...”“够了,”顾怀走下台阶,“怎么回事?”
“萧公子醒啦?”
妇人讪讪地松开许清,片刻后又述起苦来:“俺知道萧公子早上要去书院,就打算先起来给萧公子做早饭,毕竟不能白住是不是?可这死丫头就拿了些昨日的剩菜出来,俺就教训教训她,萧公子这般好心肠,哪儿能让萧公子吃这个?这丫头真是没教好...”顾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揭穿,说到底她是许清的娘亲,真撕破了脸,难做的还是许清,这个女孩子...真挺不容易的。他轻轻拨开许清掩住脸颊的手,看着她脸上的红印,沉默片刻,才说道:“早饭就先将就,下午散了学,我去多买些米粮肉菜回来,倒是大娘提醒了我,城门一关,粮价还得疯涨,多囤一些总是好事。”
“哎哟,读书人就是读书人,看得就是比俺们长远,这丫头能跟着萧公子真是她的福气,”妇人笑开了花,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对院子里的熊孩子招了招手,把他拉到了顾怀身前:“那个...城门一时半会儿也开不了,听说萧公子是学堂的先生,这倒霉娃儿还没进过学堂,昨夜闹了许久,说想去见识见识,萧公子若是不嫌麻烦...”“阿娘...”站在厨房门口的许清怔了怔,也顾不上害怕了,扯住了妇人的袖子,仓皇摇头:“这样不好的,公子他...”“要你多嘴!见不得自己阿弟好的怨种,看俺不打死你!”
面对许清,妇人全没了对着顾怀的客气,劈头盖脸地拍打过去:“吃了俺家十几年的粮食,才几天不见就不认人了?你怎么不去死...”“够了!”
顾怀脸色沉了下来,喝了一声,“我去和山长说一声,去书院旁听几天课,可以!”
刚刚还像个泼妇的妇人一听这话,立刻笑逐颜开,止不住地道谢,拉过熊孩子就让他叫先生,顾怀抿了抿嘴唇,转过了身子。寒风吹过院子,只穿着布衣的许清呆呆地站在原地,只感觉公子好像一下子走了很远很远。被妇人扯开的微黄发丝垂落在脸侧,因为营养不良有些黯淡的脸色越发苍白,她轻轻皱了皱小鼻子,大眼睛里涌起了泪花,声音哽咽:“公子...对不起...”顾怀身子顿了顿,朝着屋檐下拘谨站起的汉子微微一点头,轻轻开口:“进来吧,替我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