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来到了十月底,到了这时节,就已经算是彻底进入了冬天,江南地界不常见雪,但早起时也有霜冻了。往年到了这个时候,书院里有些孩子就不常来了,这倒也正常,书院里有掌柜的儿子,自然也有伙计的子女,有的是添置不起冬天的衣物,有的则是住在城外,冬天对于他们来说,总还是难熬的。不过今年倒是有了些不一样,几乎没什么孩子缺席课堂,倒不是新先生的那些故事多么有吸引力,也不是孩子们多热爱学习,只是在某天有学生来请假后,那天夜里顾怀和李明珠闲聊了一阵的原因。教习的进度,如今进展得实在太快,虽然不是什么填鸭式的教学,但顾怀也因为担心自己早晚会把一些东西忘记,所以每堂课的时间都安排得很满。如果错过了几堂课,那些缺席的孩子基本就不太能听得懂了。基于这个原因,顾怀便打算去做些家访,尽量解决一些困难,好让书院里已经打下基础的那些孩子继续上课。这件事之前顾怀倒也和李明珠聊过一次,某个女学生家里要催着成亲之类的,也就是那个现在跟着顾怀学心学的王瑜然,那次是李明珠出的面,只是去了那掌柜家里一趟,说了些“女孩聪慧,大可不必急着嫁人”之类的话,也就轻巧顺利地解决了。奇怪的是那个因此逃离了十三四岁就嫁人命运的王瑜然对哲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准确的说或许是因为对三纲五常的某种深恶痛绝,这种受封建压迫的少女叛逆心倒是让顾怀觉得她是适合学习心学的人选,自此也就填补了书院没有哲学课程的空缺。但那次毕竟是因为女学生的身份,顾怀作为先生不好出面干涉婚娶大事,只能让李明珠帮忙说和两句,这次显然是不一样的,也不好因为书院事务多麻烦李明珠,顾怀便打算自己去家访了。不过得知了顾怀的打算,李明珠却有了些兴趣,一是因为当初老夫人让顾怀去书院教习,本就是为她考虑;二则是顾怀作为先生的工作确实做得不错,那些在书院里的孩子个个都聪慧了许多。她平日去铺子,最常听见的也是这番话:“姑爷不愧是读书人,懂得多教得也好,小姐真有福气!我家那孩子,最近像变了个人,也不调皮捣蛋了,啥都懂哩,一问才知道是姑爷教的!”
类似的话听多了,也就能看出来是在真心实意的称赞,她虽然不知道那些孩子气质的变化多是因为被那些超前的知识感染,但考虑到顾怀在她心中的才学高度,也就接受了“相公是个好先生”之类的设定。如今听到顾怀打算去家访,她便也提出想做点事情,比如修缮一下书院,给学舍加些暖盆之类的,花不了多少钱,但至少可以解决冬日书院面临的那些问题。还有便是关于邀请顾怀偶尔一起出门的事了...倒是可以借着家访的事情,让顾怀一起了解下李家的生意。这个想法由来有段时日了,李家布匹生意做得大,除了采买蚕丝雇佣绣娘,加工后经由铺子售卖或者运去朝贡这些之外,下面还有很多附庸的商户,乃至于还有生意场上各种各样或亲密或生疏的关系。平日里她总是独自去处理这些,女子身份终究是有些麻烦的,比如偶尔出去别人家拜访或者谈生意,总还是自家相公陪着好一些。在顾怀没有入赘之前,她倒还不用考虑这些,大概是因为生得漂亮,再加上李家的家业在她手里,在苏州也不乏追求者,甚至同为织造商贾的另外几家也考虑过联姻吞并之类的事情,如今她是有相公的人了,就算自家相公心性淡泊,看起来不会注意这些,但她也终究不想让他感到不舒服。再加上这些时日以来,尤其是诗会以后,两人的关系算得上有所进展,如今也能够每天都聚在一起,用过晚膳后下下棋听故事讲讲家常,相处起来自然了许多,也该是提出来的时候了。听她说得小心翼翼,察觉到她的这些心思,顾怀也就笑着答应,于是便给学舍里的孩子放了几天假,告诉他们要家访的事情,自此也每日跟着李明珠一同去李家名下的铺子里看看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想让顾怀熟悉生意的原因,每次在马车上,李明珠便说说笑笑地把一切都说得很仔细,一开始确实也担心顾怀是个读书人,对这些怕是提不起兴趣,或者装作感兴趣的样子闹出些笑话来,但走过几家铺子以后,她就发现自家相公至少在当个摆设方面是很称职的。每次进了铺子,介绍完了身份,铺子里的掌柜和伙计总是要上来问好的,顾怀的外表本就很俊朗,再加上那份淡然气度,倒有些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味道,和李明珠站在一起很般配。他也不会对生意指手画脚,说是来看看就好像真的只是来看看而已,每次李明珠忙生意,他总是端着杯茶坐在一旁微笑听着,等到李明珠雷厉风行的一番动作后,聊起学舍里那些孩子,他才会与学生家长闲聊几句。聊得不深,也没有平日读书人那种动不动扯一顿之乎者也的习惯,总的下来还是聊得很愉快,当然偶尔也有一些读过书识过字的家长表示焦虑,在偶然看到孩子的作业或者听到某些言论后觉得不妥当,他也会认真温和的回应:“其实学问没有好坏之分,读书识字的目的终究是要学会自己思考,作为先生,我不能武断地去说什么更适合,也就只能让他们自己慢慢去探究,见得多了,才能知道什么是对错。”
然后便是聊到冬日上学的事情,有些听过那首《蝶恋花》的,还会夸赞上几句,一番交谈下来,往往最后也会以放心把孩子交给顾怀这位先生之类的话作为收尾。等到用几天的时间把苏州城内的铺子走了一遍,和大部分李家生意的高层以及学生们的家长打了照面,书院也就恢复了正常上课,修缮完毕的书院里有了炭火,也能抵御冬日的寒风,学生们也有了暖手炉,起码让他们翻书写字的时候舒服了许多。倒是几天不见的温言有些数落,大致意思就是有好些疑问堆了起来,两人偏又是君子之交,不好贸然递拜帖上门拜访之类的,由此也就约好改日来场冬日文人邀约聚会,才算作罢。不过出门拜访的事情,倒是一直持续了下来,每日散学后,或者午后得闲,顾怀也会跟着李明珠去一些有必要拜访的场合,只是他对这些生意之类的提不起兴趣,往往是旁人激烈议论,他便静静喝茶等待,若是有打招呼找话题的,也温和交谈一番,表现出一副有礼数的入赘读书人模样。大概也是因为这种作态,以及拜访的人多是李府的生意伙伴,就算是之前耳闻那首《蝶恋花》以及诗会轶事的人,也不会刻意出声刁难,谈谈诗文考校学问之类的,对于顾怀来说应付过去自然更轻松了些。这样一起出行的时间多了,顾怀和李明珠的关系也更加自然明亮了几分,就算是在小楼里相处,也没有了之前那般刻意的痕迹,有些时候顾怀坐着读书写字,李明珠也会在一旁打着算盘,盘账到了打结的时候也会烦躁地抓抓头发,看起来倒有些小女孩的模样。若是小环也在,气氛便更加放松一些,小丫鬟会聊起深宅大院里各种各样的趣事,或者央着顾怀讲故事,偶尔帮李明珠一些查账的忙,小楼便一下子热闹了起来。遇到不说话的时候,毛笔落在宣纸上沙沙响,算盘的声音清脆明亮,针线拉出的弧度很长,夜色里的三个人做着自己的事情,空气里弥漫着安静的味道。至少这样看起来,就像是这个时代常见的夫妻和通房丫鬟了。摇曳的烛火和炭火的暖光里,李明珠从账本上收回视线挽了挽头发,这般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