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私下拜访,自然是不好大张旗鼓打起官员仪仗的,只是两三个抬着礼物的家仆,还有一顶简朴小轿便刚好合适。
轿子微微摇晃,不多时便再次停下,吴哲掀开轿帘,一座有些偏僻冷清的书香院落便映入眼帘。 侍诏案后,温言的翰林学士身份虽未被剥去,还得了出京巡视的差遣,但朝中诸位都看得明白,这分明就是一种放逐和贬谪了。 但即使是贬谪,以温言的身份,到了何处都会是前呼后拥才是,只是吴哲听说温言去了一趟叛乱迭起的两浙后,便回到苏州隐居起来,一副不过问政事的样子,如今看来倒是真的了。 世人常言宰相门房三品官,翰林学士院本就是宰执择材之地,当初温言也是深得官家喜爱的,官场沉浮几载,说不定也能爬到那位置上,如此身份,家中下人也该颐指气使才对。 但此刻的吴哲并没显露官身,只是以旧识身份递上名帖后,温府门房仍是客客气气让他稍待,连官宦人家门房常收的通名好处都未曾提起,倒是让吴哲有些意外。 不过他倒不担心自己被温言拒之门外,他虽然只是区区郎中,品秩不高,但当初在京时也与温言有过交际,算是讨教过学问,若不是年纪相当,执弟子礼来拜访也是可以的,温言实在没有理由对他闭门不见。 果然,不消片刻,那门房便返了回来,迎他进了门,一路带到了会客厅,还没进门,吴哲便听到了一阵轻笑声: “离经叛道...那冰糖葫芦果然出自你手,这些时日苏州城满街都是卖糖客,倒是成了一番盛景,谁能想到居然是你这么个读书人鼓捣出来的吃食...” “其实入了冬,还是火锅最应景。”“火锅?”
“将水煮沸,食材下锅烫熟,调好蘸料...只是没有辣椒终究是个问题。”
“这倒不是你独创了,早在汉时便有冬日以鼎烹煮食材的吃法...这辣椒又是何物?”
“可能再过些年才能传进来,没辣椒的火锅是没有灵魂的。”
“又是这番奇怪言论,你还能未卜先知不成?不过你平日学舍言谈,总能让人时时深思,那些简单至极的道理,为何这么多年下来就没人能总结出来?”
“因为这个时代没有科学,只有技术...话说是不是该讨论一下束脩的问题?”
“早知道就应该让门房赶你出去...” 进门之前吴哲倒是没有想过温言会有另一位客人,只是听两人的谈话极为熟稔,若不是那道声音太过年轻,还以为是某位身份不凡的朝中官员。 不过本就是抱着为前程铺路的想法来的,能多结识些人脉也是好事,他整理了衣冠,门房便上前通报:“老爷,有客到。”
“哦?吴哲来了?快请他进来,顾怀你倒是可以见见,这位也是我的旧识了,也是个虚心好学的读书人...” 珠帘轻响,会客厅里的景象映入吴哲的眼帘,倒是这个年代常见的文人会客作派,两张小桌分席而坐,上面几碟小菜,还有暖酒的小炉,看起来兴致颇高的温言正对着另一个年轻人介绍着,吴哲连忙以弟子之礼参拜: “温师。”
终究还是执弟子礼好一些,求教学问之恩便是师徒之实了,当官的不要脸,路就会好走一些。 温言微微一怔,便也笑了起来:“当初那些事可当不得一句...也罢,确实也算得上半个弟子,吴哲,这位便是我在苏州结识的友人,顾怀。”
亦师亦友...坐在另一席的年轻人古怪地看了温言一眼,便笑着朝这边一拱手:“吴兄,幸会。”
能得到这半个弟子的承认,吴哲内心便顿时灼热起来,他怎能不知温言这话一出口,他今日来的目的就成了一大半? 他转向那年轻人,正待回礼,瞳孔就微微一缩。 有些熟悉...是了,是之前酒楼里,站在那李姓女子身边的人,当时好像听说...是他家赘婿? 怎么可能!一个赘婿,如何能成为温言的座上宾? 他内心惊涛涌起,面上却不动声色,那边的顾怀也好像没认出来他,一番寒暄过后,吴哲才后知后觉,这顾怀...不知道温言的身份? 有下人过来添了坐席,吴哲盘腿坐下,这个年代弟子也分很多种,求教学问便能叫一句先生,但多半是没有什么义务的,除非是行过拜师礼,家中奉画像那种,才算是一家人。 所以温言如今就算认了当初在翰林院讨教学问的半个弟子身份,也不过是关系亲近了些而已,真要这么算,温言在京中有多少弟子?场中谁近谁远,自然是一目了然的。 言谈之间,吴哲也发现温言无意透露自己的身份,和顾怀之间的交谈更像是平辈友人一般无忌,之前他们谈论的话题,吴哲就不太能听懂,这时候他们议论得越发深入,倒也怕冷落了吴哲,时而便抛出些问题过来,吴哲虽然有些受宠若惊,可那些闻所未闻的理论,吴哲自然是无法接口的,也就只能恭谨地坐在席后默默听着,偶尔插上句话。 这样的气氛一直持续了很久,期间争论到要紧处,温言已经有些吹胡子瞪眼睛了,倒和吴哲印象里那位温文尔雅的温学士大相径庭,待到酒席撤下,温言的夫人才正式出来会面,与那顾怀一番交谈,竟也是一副熟悉语气,看得吴哲心中震撼不已。 隐瞒身份与之结为友人...费这样的周折...温师竟然也有向旁人请教学问的一天... 大概是看出了两人有话要谈,没再耽搁多久,顾怀便起身告辞,温言一直送他出门,待到一袭青衫消失在院落转角,他才转身回到屋内。 这一次的谈话,就不像之前那般随意了,两人心中都心知肚明,今日这场略显突兀的拜访是为了什么,但毕竟吴哲还要在苏州耽搁一段时日,所以也不太着急,只是对答了一番京中情形,又聊到江南风物,便也不打算叨扰了,准备改天再以弟子身份正式上门拜会。 临行之前,他终究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问了出来: “那位顾公子...与温师是何关系?”
温言看了他一眼,又看向那袭青衫消失的方向,轻笑道: “亦师亦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