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州纪事(二)(1 / 1)

河野実花是两岁时跟着改嫁的母亲一起来到这个村子的。  她本来不姓河野。不过赋予她最初姓氏的那个男人早在好多年前就因为生病而一命呜呼了,所以她姓什么也不重要。  毕竟姓氏这种东西,说出去都差不多,就和今天吃烧饼还是喝粥一样,没什么特殊的意义。  但她的母亲却显然不是这么认为的。  河野実花的母亲名叫阿织,有着一张在附近村落都小有名气的漂亮脸蛋。  因此她的两段婚姻都结成的十分顺利,除了命中注定要守寡和无论如何都攒不下钱以外没有任何缺点。  对于阿织来说,她没有任何其他的子嗣,所以女儿的嫁娶问题便是当下人生中的重中之重。  因此,当河野実花捧着碗坐在发黑的木头所做成的榻榻米上和阿织讲完今天发生的事以后,阿织原本病恹恹的表情几乎是瞬间一变,如同触发了什么关键词似的“噌”的一下从被褥中坐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你说什么?你今天见到上野家新娶的老婆了?”

不等河野実花接话,阿织又说:“怎么样?那个新来的女人长得好看吗?个子高不高?你打听到她家里是做什么的了吗怎么会被上野家看上——”  ……这种问题谁知道啊,就连幕府新成立的街道办查户口也不会这么仔细吧。  河野実花鼓了鼓脸,顿时觉得手里的饭都不香了,对于母亲抓错了重点的行为十分不满。  “你难道不应该先夸夸我吗?”

河野実花说,“今天这个家可也是我在守护啊。别人家的老婆又不会帮你说话,那么关心做什么。”

“你懂什么,我这不是在替你着想吗?!”

阿织回答的速度很快,句子与句子连珠似炮似的朝着河野実花丢了过来,半点没有养病的人该有的颓废感,反倒精神的要命:“你想想啊,上野家可是咱们村子里最有权势的一家,这种人家给长男娶老婆,能是普通人家的标准吗?而且就算那个女人真的是普通人家出身,那一定是她身上有什么其他女人比不上的东西!无外乎也就是脸啊命格啊之类的……摸清楚了我好把你往那个方向培养嘛!”

“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你上哪培养嘛,而且大夫说了,生病的人就应该好好躺在床上养病才对,天天想这么多怪不得身体一直好不起来。”

“你这孩子——谁说我好不起来的?谁说的?我现在不就好得很吗!所以你快继续讲讲那个上野家的,咳……咳咳咳咳咳咳!”

阿织情绪激动之下,又开始捂着胸口咳嗽,脸上刚刚升起的血色很快便消了下去。  河野実花吓了一跳,忙把手里的木碗放下,扑上去想要帮母亲拍胸口顺气,但却被后者手臂一伸给推开了。  “走远点,知道我病不好还往上凑,传染给你了怎么办?”

“……你是胸痹,又不是感冒,有什么关系嘛。”

河野実花下意识说了两句,但看母亲坚持的样子,最终还是顺着对方的心意老老实实地坐回了原地。  过了一会儿,阿织的咳嗽声渐渐地弱了下去,准确的说,其实是因为胸痛而咳不出声了。  她虚弱地倒回了薄薄一层的被褥里,断断续续的喘息声回荡在空旷的屋中。  见阿织不再维持着拒绝的姿态,河野実花这才小心翼翼地沿着地板爬了过去,伸出手替母亲掖好被角,又将她汗湿乱掉的头发拨回了耳边。  做完这一切以后,河野実花看着刚精神了没两分钟又把自己弄严重了的母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一股沧桑的老成。  ——这个家,果然只能靠我了。  河野実花这么想着,啊呜一口,深沉地吃掉了碗中最后的一口饭。  ***  在现年6岁的河野実花眼中,她的母亲阿织是个漂亮但又死要面子的女人。  因为漂亮,曾经受到过很多优待;又因为死要面子,把自己搞到了如今连床都下不了的地步。  但所谓儿不嫌母蠢,子不嫌家贫,河野実花虽然没有读过书,但也无师自通的掌握了这句话的内在含义,一年多来兢兢业业含辛茹苦的把母亲抚养……啊不是,是照顾到现在。  至于为什么是一年多?  因为就在一年多以前,这份工作的担子还落在家里唯一的那个男人身上,压根轮不到她。  在当下这个人口稀缺的年代,女子改嫁是很平常的事。或许是因为笨蛋美人的设定是近年来的热门,她母亲阿织的两段婚姻过的其实都很不错,所以河野実花也有跟着沾到光。  只不过现在,能沾光的男人死翘翘了,母亲又是一个不顶事的。河野実花深更半夜躺在冰凉凉的被窝里翻来覆去好几晚,最终发现还得是自己来发光才行,不然,她就要被冻死在这个冬天了。  于是乎,她开始发愤图强,经过了一年多的锤炼,现在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务都能做的有模有样。  除了不能替母亲治病之外,基本上没有能再难倒她的。  至于母亲阿织的病……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虽然河野実花心里急的抓耳挠腮,但也不得不把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来做,每周雷打不动的上药铺给阿织抓药。  药铺开在大名城里的市集上。  母亲睡下后,河野実花洗完碗,抬头看一眼天色,估摸着脚步快一点的话能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回来,因此火速从灶台旁边的罐头里数出了钱,拿起包袱就出发了。  其实按照正常计划的话,她应该是早上出门,午饭之前回来,这样时间没那么赶,也相对安全许多。  不过这次完全是因为阿织的病看上去又严重了,之前吃的那些药只能抑制咳嗽,她打算去城里让大夫换副药,要是吃了还不行的话,那就换个大夫。  家里那个男人留下的钱不算多,但省吃俭用,给母亲治病还是没问题的。  就是不知道这病什么时候才能治好呢?  走在村子里的黄土路上,河野実花胡思乱想着,脚步越发的快了起来。  ***  一般情况下,根据大多数先辈总结出的人生经验,像这种计划之外心血来潮的出行往往都会败兴而归。  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都在教给河野実花这个道理,路程走到一半的时候,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间乌云密布,眨眼间就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来。  雨点密密麻麻,刚开始的时候还是小雨,但很快便升级成了能把人头皮都打麻的大暴雨,彻彻底底的将河野実花打成了一只落汤鸡。  不过最倒霉的还不是这点。  当河野実花好不容易捂着头跑进大名城的时候,前一秒钟还大到几乎要把她埋在外面的雨竟然突兀的变小了,紧接着便彻底停了下来。  河野実花浑身滴答着水,在周围的人怜悯的目光中顽强的抹了一把脸,面不改色的往药铺的方向走去。  然而——  俗话说得好,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会塞牙。  所以当通过旁边的店主得知常去的那家药铺老板因为儿子生病而暂时歇业的时候,河野実花没多抱怨,谢过对方之后抓了抓包袱,转身便去了集市上的另一家药铺。  没关系!  河野実花暗自里给自己打气。  村子里的老人说了,这世上所有不好的事情其实都是在给好的事情铺路,所以只是一点小小的霉运而已,没问题的!  于是五分钟之后,河野実花站到了另一家药铺的掌柜前。  这家药铺的老板是个一脸精明的生意人,和常去的那家既是老板同时也是大夫的药铺老板显然不一样。  至于是哪种不一样,河野実花不太说得出来,于是在等待抓药的过程中,不由得抬起眼睛多看了他几眼。  新要求治疗胸痛的药很快就抓好了,老板站在柜台里面,把手里的计算器按得噼啪作响,笑眯眯地对她说:“喏,小妹妹拿好了,诚惠4374円不谢哦。”

“什么?!”

听到这个数字,河野実花瞳孔地震,刚打算接过药包的手唰的一下收了回来。  “怎么会这么贵?之前那家的药也才只要1000円啊!”

这家贵就算了,竟然还有零有整的。  听到她这么说,老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瞬,随即又出现在了脸上。  “话不能这么说嘛小妹妹——”老板拖长了声音,微微一顿,语气热情地说,“你要知道,贵可是有贵的道理啊,那家店给你开的都是些烂大街的药材,普通药材怎么可能治得好你母亲的肺疾嘛,反正都是治不好,倒不如死马当成活马医,来试试我家的呢。”

?  这人在讲什么猪话?  死马当成活马医是什么意思,谁死了?  河野実花听不懂,但这并不妨碍她知道店老板没说好话,顿时不开心地张大了眼睛,有些生气地说道:“你在放什么猪屁,什么叫治不好?我妈妈是胸痹不是肺疾,连病人得了什么病都记不住的家伙也要出来开店卖药了吗?真是笑死人啦!”

“你——”  大概是没想到一个看上去就不大点的小丫头竟然这么不好忽悠,药店老板被河野実花骂的一噎,脸上那副佯装和善的表情也维持不住了,当即瞪起了眼睛也冲她喊道:“你这个小鬼懂什么?再叫一声这药我就不卖给你了,让你和你那个肺痨鬼妈妈一起病死去吧!”

“你是在诅咒我妈妈吗?要死也是你这种骗钱的家伙先死才对,到了三途川都洗不干净你身上的屁味儿!”

“你、什么玩意儿,我懒得跟你多说!”

药店老板把药包收了回去,深觉自己今日流年不利,早知道刚才不该看对方年纪小就狮子大开口,要是说2000円的话估计她就傻乎乎的买了。  这么想着,他招招手不快的想将人打发走:“滚滚滚,不买就滚,别站在我这脏了我的地!”

河野実花刚刚淋了雨,浑身上下的衣服还没干透,因为是一路赶路来的,薄薄的草鞋底上还沾满了泥巴。  听到老板这么说,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然后不客气的在对方的店里磨了磨,把鞋底上的泥巴都给磨到了地板上。  把药店老板气的一个倒仰。  “你、你是哪家的女儿,怎么这么没教养?!”

“没教养吗?我怎么不觉得。”

河野実花理直气壮地说,“我已经很温柔了,我们村子里都是这样的!”

药店老板估计这辈子都没被个六岁大的小鬼指着鼻子气成过这样,只觉得里子面子都丢完了,当即拎着河野実花湿哒哒的后衣领,粗暴的将人从店里丢了出来。  “哼!隔壁那家店的儿子出的可是天花,你指着他回来给你看病?想得美,老老实实回家等死去吧!”

骂完这句话,药铺的大门“砰”的从里面关上,关了个严严实实。  “呸呸呸,反弹!谁关着门谁才是在等死呢,有本事你以后都别开门做生意了!”

战火告一段落,河野実花自觉自己没吃亏,冲着药铺紧闭的木门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帅气的准备离开。  然而刚走出去一步,她今天最大的霉运终于到来。  编制而成的草鞋薄弱的鞋带在高强度的奔波下终于宣告停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啪的一下从中间断裂了。  河野実花没注意,气势汹汹的往外走的时候直接将脚上的鞋子踢飞了出去,瞬间踩到了泥巴路里失去了平衡,“啪叽”一下摔了个狗啃泥。  砰——  河野実花脸朝地,顿时摔的眼泪汪汪,感觉自己的鼻子都被磕掉了。  就在她稀里糊涂的从地上爬起来以后,旁边却突然传来了“噗嗤”一声憋笑声。  听到这声音,河野実花的应战雷达响了,犀利的目光瞬间朝着声音来源看去。  就在离她五步远地方,一个年纪似乎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坐在丸子店前的长椅上,手里拿着一串只咬了一口的三色丸子,不知道已经在这里看了她多久。  见河野実花目光不善,这个长着一头在人群中相当惹眼的浅栗色头发的男孩表情顿时也冷了下来,臭着一张小脸回望了过去:“干嘛,这种眼神……你是想和我打一架吗?”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吧?”

河野実花完全没有在陌生人面前出糗而应该有的尴尬感,抬起手抹了抹自己脸上沾到的泥,用红着的眼睛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丝毫不畏惧地说道:“你笑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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