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出人头地,混成人样难道是错的吗? 刘昌达一时没了答案。 到县衙抄书的活计是他帮忙给徐二愣子找的,也因其勤恳,所以才得到了郑胥吏的赏识,这一步,徐二愣子没有错。而后他的学生想要往上面更升一步,于是给郑胥吏送了礼。 这一步……,似乎也没错。 “你们师生吵什么呀,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里屋的门打开了,小脚女人打破了二人的沉寂,她端着一盘新摘洗的枇杷,细步走了过来,“先吃吃枇杷,想清楚了,再说话。”
他们是一对典范夫妻。 刘昌达很尊敬小脚女人的意见,他将燃尽的烟蒂扔进了烟灰盒,身子微微向前倾斜了一下,手一捏几个黄色枇杷,咬着皮,吐着核,斯文的吃了起来。 “你也吃。”
小脚女人劝了一声。 徐从这才动嘴。 等师生二人吃了一小半果盘的枇杷后,小脚女人再次开了口,如老夫子嘲弄她一般,她说出了不符她身份的话,“先生,你没吃过苦,不知道吃了苦的人是怎么个活法,他走一步,脚也痛得很,还得征询你的意见。你在责怪他,却不知道他是怎么个脚痛法……” (“师娘比他这个新式学堂的学生更为西化……难保会不经意间说出不符合她身份的话,从而遭到守旧老夫子的嘲弄……。”
——第四十六章。) 没吃过苦?刘昌达皱了眉头。他的细君也是养尊处优的人,门第是和他相合的,不然也不至于两人成了婚。若说他没吃过苦,小脚女人更没有吃过苦,有何资格来责怪他。 只不过他听到了后面的一番话后,瞬间就明白了小脚女人的指摘。他噤口不言了,放下了枇杷,点起了烟。 这是小脚女人对他第一次发脾气?她性格是很温婉的,不喜欢多说话,受了委屈就也不吭声,默默忍受了的,夫为妇纲嘛。 站在地上的灰白狐狸闻言,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小脚女人足底蹬着的尖头小弓鞋。这隐喻它是听明白了的,小脚女人说话的技巧并不显得多么高明。 并列的脚只有三四寸大小,如一弯新月,看起来是不错,可它记得上次小脚女人误踩了它的尾差点跌了一跤的那一刻。她走路,是带着痛的。也难怪这么容易失足。 “你看的日译书呢,前些日子,我找到了日文原版。”
先生吞云吐雾了一阵子,像极了一个渡劫的仙,他的脸隐在了白色的烟雾之中,张开了嘴巴,说着无关的话,“多看点书,日后兴许能用得到,就像这次一样,琢磨出了本义,你就不用瞎寻思了。”
没说原谅,也没说理解。 但徐二愣子却知道,先生默认了这件事。先生的骨子里终究还是软弱的,他看的没错。他起身道了谢,从刘昌达的手上接过了两本日文原版书,然后放置到了书包,等今后对照着看。 只不过在他理好书包,抬头的那一刻,却发现师娘离开了他的视线,朝着里屋的方向,颠着小脚走了回去。 “胡老爷,去看看!”
他明白师娘脚上的痛! 先生没有给回话。 徐二愣子没说话,但眼神示意了一切。他央求着灰白狐狸去跟在师娘的余尾后面,看看师娘怎么样了。他一个学生,受限于礼仪,连多看师娘两眼都是个错。他……是想当小少爷的。 师娘给他缝了两件冬衣……。 娘都没有过。 灰白狐狸甩动了一下尾巴,从蹲着再到起身,它迈着迅捷的步伐,快步追到了小脚女人身后。只不过待它走到里屋门口的时候,门紧闭了,将它关在了门外。它凑近了门,听到了门里面小脚女人压制极低的啜泣声。 “你还有事要忙吧。”
耳畔忽的又传来了先生的赶人话。哭声没什么好听的,灰白狐狸又走到了徐二愣子身边,看着他局促的起身,揖礼道别。 “你抓一把枇杷,塞在衣兜吧。”
似觉自己说的话有点伤人,不仅有先前说的,也有刚才说的,因此刘昌达语气软了一下,指着果盘的黄色琵琶,说道:“这是从学堂种的枇杷树上摘的,一大堆,不怎么值钱的玩意,你带几个,回去尝尝鲜。”
枇杷是晚春到初夏的应季水果。徐二愣子对弘文学堂的那一片枇杷树林有点印象,去年他也采摘过这枇杷,只不过今年事多,他有许久没去采摘过野果了。 再次简短的朝先生道了一声谢,徐二愣子就遵从了吩咐,抓了一把枇杷塞到了衣兜里,然后一人一狐走出了压抑闷炝的讲师寓所。 寓所内,烟味太浓了。 “胡老爷,我没想到,没想到帮我的人竟然是师娘。”
徐二愣子踩着抄手游廊的硬木板,他脸上先是露出一丝庆幸,而后表情又复杂了起来,“只不过师娘说了这一通话后,也算是和先生闹了脾气、吵了架。”
文化人的吵架方式不像乡下人那么粗俗,骂爹骂娘。如小脚女人一样,她帮徐二愣子解了围,又借这一件事,暗骂了一通刘昌达的不感性。 灰白狐狸呦呦叫了几声。 “你是说……师娘在哭?”
徐二愣子怔然无声,待走了一会路,他叹了口气,“我们是想帮的,但帮不了,实在帮不了。”
去年秋冬季,他和狐仙就打算帮助小脚女人。但帮了几次,也只是得到了先生不痛不痒的回应。后来……时局紧张了,他就一直没得闲。再者帮累了,也没法帮了。他和爹尚且自顾不暇呢,只能放任自流了。 心结,很难化解。 两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徐学长好。”
正待二人走着,迎面便碰到了于青。 于青率先打了招呼。 “于学弟……。”
徐二愣子报以回礼。 前些日子,先生让他帮忙辅导于青的功课,他也答允了。只不过于青在最开始的两三天去了几趟后,之后就渐渐少了。 倒也非是有什么龃龉,而是同辈间,总难抹开面子。 这点,两人心知肚明。 “徐学长刚从先生寓所那里出来?”
于青看了一眼廊外,随意问着闲话,见到徐二愣子兜里外溢的枇杷,笑道:“学长是喜欢吃枇杷吗,我采摘了一些,待会送到学长的桌上……” “也好。”
反正是学堂现有的,徐二愣子就点了头。待两人即将错开的时候,他叫住了于青,提醒道:“今日尽量别去寓所了,先生有点不高兴,” “不高兴?”
于青止步,有些纳闷。 只不过他见徐二愣子也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就没有多问,重新和徐二愣子一样回折,只不过他故意落开了十几步,避开了与徐二愣子的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