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宝子对新添的弟弟并不热情。在兰花怀孕的次年,春三月的时候,二超子回家请了一位外乡的医生,给兰花肚里的孩子做了一次性别的甄别,确定是了男孩。七月中旬的时候,兰花就生了,生了一个八斤六两的大胖小子。当爹的二超子给孩子起了个贱名,叫花狗。 有人说,花狗的姐姐在一次抱花狗的时候,将花狗扔在了地上,摔的其哇哇大哭。亦有人说,兰花出门办事的时候,花狗的姐姐饿了他三天。 什么样的传闻都有。 不过并不是谣言,而是……真的。 徐从亲眼看到过二超子将自己闺女绑在檐柱上,用荆条鞭打。 待花狗两岁的时候,徐从也快到了该在弘文中学堂毕业的年限。因各省混战,由清末以来的官费留学费用一削再削,名额也逐渐缩小,少到每年全国只有一千左右留日的官费生名额。故此,哪怕他是新野教育科科长的门生,他也难以获得一个官费留学的名额。 期间,关于先生刘昌达曾给他提及的订婚事,亦渐渐被他遗忘。 可能是没找到适合的。 他曾这般猜测。 时间已不等人,他和先生商量过了,打算自费留学。 早在去年,钱政欣、孙远民就先行一步,自费东渡东洋留学。去了东洋之后,二人还曾给徐从回过信,提及了在东洋的生活。至于赵嘉树、孙兴民二人,则是选择了和陈羡安一样的做法,前往了燕京,就读于燕京的法政专门学校。 “东渡去了东洋,并不是一开始就就读大学,而是先要去高校读特设预科。当然,若是在国内就读了专门学校,到了东洋就可直接进入大学本部学习……” “特设预科是专门为了接待我们这些留学生所设的学部。”
弘文学堂,公寓内,刘昌达敦敦教诲。 “不过……” “你决定好了吗?真的要去东洋留学?”
他问道。 决定好了吗? 徐从有点惊讶的看了一眼先生。 在他高小还未毕业的时候,先生就曾问过他,要择选哪一种外文学习,他选择了日文。 选择了日文,当然是抱定了想要去东洋留学的想法。 “还……没决定好。”
“我再考虑考虑……” 然而就在他准备说出“决定后”的时候,却认真想了一下,开始犹豫了。 羡安在这两年给他的回信中,也期望他能到燕京上学,这样他们就能在一起了。当然陈羡安说的终究还只是期望,并非强迫要求他一定要去燕京。 先生问他是否决定好……。 他知道,和胡老爷一起知道的,先生在京都有一个心仪的人。此刻先生的询问,不仅是针对于他,也是针对自己。先生和路女士已经像是一对深爱的夫妻了。 假使他去东洋,介入其中,于先生而言,亦是一个艰难的抉择。 所以,他说的再考虑……, 不仅是对自己说,也是为了给先生留仔细思索叩问内心的空隙。 其外,今年,到了少爷徐书文死的时间了。 胡老爷已经对此事做出了预言,再过五日,就是土匪劫村的日子……。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是通知徐家堡子的乡人,还是说静观其变。 毕竟……是这些乡人与他有仇。 “再考虑考虑?”
先生痴楞了一下,然后认真点了点头,“也是,这是人生的关键事,不能轻易抉择。等你什么时候考虑好了,过来告诉我,我再后续进行安排。”
徐从道谢,准备出门。 “先别着急离开。”
“你好久没在寓所吃饭了,吃完饭再走。”
“我刚做好了饭。”
路女士推门,言道。 饭菜是两荤两素,四菜一汤。一道红烧鲤鱼,一道溜肉段,一道韭菜炒鸡蛋,一道烧茄子,以及一道红枣苋菜汤。 “师娘,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吃饭之余,徐从夸赞了一句。 “就属你嘴甜,于青过来吃饭,只是闷头吃,一言不发。”
“你即将东渡离国,今后吃国内的菜就会很少了,趁这个机会,多吃一点。我听你先生说,他去东洋之前,还是一个小胖子,等回国后,颊肉少了不少,公婆差点都认不出来了……” 路女士罕见的谈笑道。 “哪有的事……” 刘昌达强辩道:“我留日的时候,年岁还小,才十七岁,所以有点婴儿肥,等回国时,已经是青年了,自然会瘦削不少。徐从今年二十岁了,他变化预计不会多……” “六年了?”
“已经过去了六年……” 路女士的笑容忽然变得很勉强。 徐从吃饭的手顿了一下。 兰花嫁给二超子不到一个月,就已经害喜怀孕,生下了花狗。可师娘嫁给先生已经过去了六年,但肚子里一直没动静。 一个女人如果不能生育,将面临什么样的危机……。 这一点,他清楚明白。 “正好徐从也在这里……” 路女士叹了口气,“先生,你再娶一个女人吧。”
她主动为自己的男人张罗起了女人。 “这个事……我不是说过,不要提吗?”
刘昌达平和的脸色突然变得愤怒了,“一夫一妻制,是共和所倡导,宪法之规定,我要是娶妾,别人该怎么看我?我当这个教育科科长已经备受学生的指责和谩骂了,要是再娶一房小的,学生们该怎么看我?”
原来这个事师娘已经提起许多次了。 徐从听到这里,瞬间恍悟。 这事并非是师娘特意提及,而是恰巧被他碰到了。 “可你让我怎么办?”
路女士用手帕抹着泪,“外面都说我不能生,还善妒。六年了,一直没动静。你要是不娶妾,那么就休了我吧,我受够这样的日子了。”
“你门生在这里,徐从,你评评理……” “哪有你先生这样的人。”
她望向徐从。 刘昌达冷着脸,一言不发,点了一根烟,不停地抽着。 “这……” 徐从顿时头大如斗。 就如害羞的姑娘嫁人后就成了混不吝、开黄腔的妇女。他和先生。师娘相处久了,早就被其当成了一家人,所以夫妻之间的吵架已经很少避开他了。 然而师娘说的这事,他实难插口。 “算了,我也不逼你了。”
“你吃菜吧。”
“别放在心上,师娘只是想和你先生吵架了。”
见徐从脸都有点憋红了,路女士笑了笑,自退了一步。 “是,师娘。”
徐从如释重负。 只不过,接下来,让二人意外的事情来了。 刘昌达将一根香烟洗完之后,将冒着红光的烟蒂扔进了烟灰缸,“娶妾……我答应了。你张罗吧。反正我在外界的骂声已经够多了,也不缺这一件。”
“什么?”
路女士的脸色瞬间变了变,但她很快恢复了常色。 她用筷子夹了两口菜,再喝了一小口红枣苋菜汤将口中的残余物压了下去,然后点了点头道:“我会张罗的。会娶一个好生养的女人。”
一顿饭就此终结。 徐从告退,连忙走出了寓所。 他顺着学堂的走廊,朝外界走去。可他刚走了一会,却瞧见了一角花园中,几多剑兰花开了。粉的、红的、白的、紫的,各种各样的剑兰花在壤土内盛开。 “周先生应是死了吧。”
他心中倏地冒出了这个想法。 尾随其后的灰白狐狸闻言,迅疾的越过了徐从,它走到老夫子曾在的寓所。见这间寓所已经不知不觉换了锁,门内亦不再是一副经年无人的样子时,它点了点头。 假使老夫子还在,剩下的寓所……,校方应该不会擅动。 一人一狐回到了家。 “胡老爷,该怎么说?”
“我爹以为你是死了的,所以不能说是你的预言。其次,我爹对老爷、少爷可没有什么好脾气,他不会让我去救少爷的。说实话,我也不想救他……” “大虫杀他,说不定本来就是他们族长这一脉造下的孽。我们这一脉和他们是同族,尚且遭到欺凌,更何况大虫和他爹这外来户。”
书房内,徐从自言自语,对一团空气在说话。 灰白狐狸点了点脑袋,又摇了摇脑袋。 它不是徐从,没有经受过徐书文对他的背叛,所以少爷对它有一定的恩情。而对于徐从而言,早在祠堂的时候,恩已经偿还完了,不欠徐书文的……。 “我给他去一封信,让他早做准备吧。”
“算是我这个人贱……” 徐从骂了自己一句。 他纵然是被郑保长关了九天九夜,可在里面亦吃好喝好。他和徐家两不相欠。但还是有点于心不忍,不忍见到徐家堡子血流成河。 到底是生养他的地方。 他亦姓徐。 根……没这么容易断。 灰白狐狸点了一下脑袋。 这是徐从自己的选择,它不会干涉。倘若徐从见死不救,它亦不会多嘴。徐书文对它只有小恩小惠,并非什么大的恩惠。这个时空的徐从并不欠徐书文的情,所以他选择什么都是对的。 不过在徐从写信的时候,它制止了,让徐从用报纸的字提醒就可,不必写字。 以防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