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狐狸摇头,没有答话,重新跟了过去。 “徐少爷,你怎么又跑到这边来了?”
“难道是丢了什么东西?”
彩儿紧随徐从脚步,见他在前院四处张望,于是问了一句。 她看不到狐仙。 刚才徐从的呓语她听到了,不过只以为是自己听岔了。 “没什么,走吧。”
徐从见状摇头。 身边有狐仙久了,他已经学会如何去掩饰狐仙的存在。而且自从上一次狐仙长大后,哪怕是他爹徐三儿,察觉到他与狐仙的异样,也难往狐仙这方面揣测。似乎,长大了后的狐仙……,一些人已难以感觉到它的存在。 可能是狐仙的修为更精深了。 一主一仆讲了几句话后,踩着红色鞭炮纸,进入了内厅。 “我看你的神色,估计彩儿已经告诉了你关于我那外甥女的事情……,恰好再过两天她就会来新野,你和她相处一会,要是觉得合适了,再订婚……” “不行的话……” 内厅已经换上了一桌新菜,刘昌达坐在主桌上。他见门生进来,放下筷子,用绢布擦了一下嘴,然后说起了正事。 后一句他虽未说完,但意思已经呼之欲出了。 他和路女士是包办婚姻,知道包办婚姻的弊端。 所以这一场订婚,他更愿意将其弄成一次年轻男女的自由恋爱。 “是,先生。”
徐从松了一口气,将藏在心间的话重新压了回去。 既然是自由式的恋爱,那么到时候瑜小姐看不看得上他还在两可之间。 他不用在先生面前着急拒绝,讨个没趣。 至于瑜小姐会来新野,倒也不难猜,应是为了庆贺先生乔迁之喜。 而相亲,只是顺带的……。 毕竟……距离上次先生说要帮他订亲的时间,已经过了三年多。若不是今日先生突然提及,说不定他已经忘了这事。 “对了,你最近功课怎么样了。”
“可曾延误?”
刘昌达忽然想起什么,问了一句。 虽说如今的徐从已经毕业,但不管是在国内深造,还是前往外国留学,都离不开入学考试。而入学考试,考的也是中学堂的知识。故此,需其日日温故知新。 “尚可……” “最近因为一些私事分神。”
眼见先生考校,徐从执弟子礼回道。 这件事上,他并没有撒谎。 土匪案、大烟案,他都牵涉其中。 接下来,刘昌达就一些知识进行询问。 他尽管如今很少在学堂授课,不过以前的知识早就根深蒂固的扎在了脑海里,对学生进行一些考校还不成问题。 二人一问一答,时间缓缓流逝。 起初内厅的仆从们还不以为意,但过了数刻钟头,见老爷和徐少爷仍说个不停,脸色就慢慢变得焦急了。他们想要上前打断,却又不敢。 今夜是老爷娶妾的新婚之夜。 若是再耽搁下去,就会误了良辰吉日。 不一会,女佣彩儿请了路女士过来主持大局。 “先生,到……时辰了。”
路女士入座在刘昌达身旁,打断了师生二人的说话。 素云是她给自己丈夫找来的妾室,倘若刘昌达不肯去,就是打她的脸,对她置气。她既然主持这一切,将素云纳进了门,也不能真让素云守活寡。 “不着急,等我和徐从说完事再说……” 刘昌达夹了一口菜,继而摇头。 路女士面露无奈。 持弟子礼的徐从暗暗叫苦不迭。 他听师娘一开口,就立刻明白了先生打的主意。 指配他和瑜小姐的婚事虽是真,但什么时候提都可以,偏要在大婚之日提,说没有猫腻是不大可能的事。 其次,偏偏在这时考校他的功课……。 “等你考校完,就误了时辰了。”
“素云她是个好姑娘,你当时既然已经同意,这时总不能对她弃之不理。”
路女士小声劝道。 她如今心中还置着气,没人安慰她倒也算了。可反过头,她还得装作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去劝慰自己的男人往小老婆那里跑。 “我知道,她是个好姑娘,和你之前很像。”
刘昌达点起一根烟,他抽了小半个,鼻孔吐出两道浓郁的烟气,“不过不急,不急这一会,让我静静,我想点事。你心里受着气,我能看到,但我心里,也受着气。凭什么不让她心底亦受点气?咱们这家,谁受气少了?”
“你想做一个大方的妻子,偏不容许我做一个自私的丈夫。”
“好名声都给你了。”
“但不至于连给我空闲的时间都没有……” 他掸落烟灰,轻声道。 大抵知识分子家庭里的吵闹,鲜少见骂娘似的叫喊,但一句句话却远比骂娘话更显得戳人内心和无情。他们总是端持着礼仪风度,然后用刻薄话刺入肺腑,让人无处容身。 路女士的眼圈红了,她抿着艳红的嘴。 仿佛这一轻抿,将万千的话儿挡在了唇齿间。 “我能给她使气,但你不成,你是她的相公,你得……是她的靠山……” 终于,话儿脱了白齿的监牢、红唇的囚关,道出了一句太息般的愁语。 她说的好像是云姨娘,又好像是她自己。 “那不一样。”
“我对她很陌生……” 刘昌达一根烟抽完,他将烟蒂掐灭,又小口吃起了菜。 徐从见势远离了夫妻二人几步,落在了对座。 无声道别即为失礼。 而眼下的场景,他绝不敢插嘴。 只能安然就座。 此外,他见刘昌达和路女士争吵,已经不仅一次了,倒也不必太过避嫌。 “你对她是陌生,但她已经嫁给你了,你就得对她好。”
“这是一个丈夫该当承担的职责。”
“倘若你不愿,又何必接受……” “素云她早就相中了你。”
路女士继续劝说,让刘昌达去圆洞房,不要让外界看了笑话。 她的话有理有据,以至于刘昌达吸了两根烟,都没有想到合适的话用以反驳。 待第三根烟灰暗寂的时候,刘昌达这才开了口,“由不适到适应总有个过程。生活如果按部就班,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她不能违世俗的愿,嫁给了我,而我也不能违世俗的愿,娶了她。一个斗士……,一个斗士总比服从者多几分残喘……” “路女士,给我下点饺子吧。”
“我看你昨个包了。”
他叹道。 “吃完饺子?”
“就和素云去圆房?”
路女士迫视自己的男人。 “一顿饺子的时间,够我再抽会烟了。”
“你去下饺子吧,我吃完后,会按部就班的。”
刘昌达笑了一下。 眼见同意,路女士也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她叫上了彩云,一同前往厨房,去帮老爷下一顿饺子。两个女人就这样匆匆离去了。 等内厅稍显空旷,刘昌达又注意到了门生,“徐从,看准了,今后娶老婆千万不能娶你师娘这样的人,和她吵架连吵架的兴趣都没有……” 徐从讷讷点头,不敢多言。 他最初的梦想就是娶一个如师娘这般的大家闺秀。当时还暗骂过先生身在福中不知福。哪怕如今亦是一样。假使娶个师娘这种性格的女人,不失为好事。 “我叫你过来,就是打算拖延点时间……” “只是可惜被你师娘误了事。”
刘昌达笑了几声,开诚布公道。 “不过事是真的,好好收拾打扮一下,讨我那个外甥女的欢心。”
他又道。 “是,先生。”
徐从点了点头。 仅仅见过几面,怎么可能托付终身。自由恋爱和包办婚姻本就是相悖的,两方讨好只能是自讨无趣……。 …… 有了钟科长的交底,徐从和二超子两家总算睡了个好觉。 隔日。 刘宅送来了一套新衣。 是彩儿送来的,说是路女士的吩咐。 无端送这款式花哨的新衣,定然是有着不为人知的理由。 徐三儿逼问。 眼见无法隐瞒,徐从道出了真相。 “这是好事啊,我还以为你先生忘了给你这小子许配婚事的事,瑜小姐……一听这个名字,就是大家闺秀,你到时候拾掇的伶俐点……” 徐三儿一磕烟袋锅子,一脸笑容道。 他知道自己娃子和陈羡安在一直通信,他没阻拦过二人。 不过相距这么远,异地,又相隔三年……。 他不信陈羡安和徐从如今还有那么多的感情。 “这事八字还没一撇。”
“不太可能有什么着落,仅是见几面,她不会看上我的……” 徐从消去徐三儿所怀的信心,“她来新野也就几天,几天时间一过,就会离开。先生不是为我许配婚事,而是撮合我与她,做一对自由恋爱的情侣。”
“爹说话虽然不怎么中听,但娃啊,你要明白。”
徐三儿给烟锅边装烟叶边说:“陈羡安那事还没个着落,谁家的女子到了她那个年龄还没嫁人,爹说句不好听的话,她心野着呢,我以前不拦着你,也是念着你们能好,但……一拖再拖,总不是个事。”
“让你兰姨给你整饬一下,你再去刘宅见那个……瑜小姐。”
他态度坚决道。 兰花是从赵家出来的婢子,懂得少爷们该如何装扮,才不失仪度。她听得徐从即将入刘宅去面见瑜小姐,立刻便使出了浑身解数,剪去了徐从多余的眉、修饰了颌上黑硬的茸毛,又托信子娘去胭脂铺买了一些男式香水,再搭配了合适的鞋子、配饰,这才将徐从送出了门。 一家欢喜一家悲。 待徐从踱步出了巷子后,便撞到了徐书文披麻戴孝,和一些徐氏族人拉着一副棺材朝他所在的方向缓步前行。陪行的人,还有奏哀乐、吹唢呐的乐班。 碰巧相撞? 徐从暗道一句不妙。 县城能容纳丧乐队的街道并不多,这条街恰好就是通往县公署的正街。他和丧乐队的相撞,虽属巧合,却也没那么巧。只要他今日出来,且走正街,基本上就会相撞。 丧乐队哭街可不是一时半会的事。 “从哥……” 徐书文瞧见了欲要避街的徐从。 二人目光相碰。 “书文,令尊新丧,还望节哀……” 徐从上前,微躬一礼。 既然躲不过,那也无需躲了。 他做事堂堂正正,没有见不得人的地方。 普通人住进监狱,没病也得元气大伤。更何况徐志用腰伤还未好,又“得罪”了钟科长。入狱七八天后才死,已算是徐志用命大了。 能让徐书文披麻戴孝,这副棺材只能是徐志用的。 “徐从,你在这猫哭耗子假慈悲……” 一个徐氏族人闻言,立即骂道。 今时不同往日。徐从被拥护为副族长的时候,有族长一脉的出力。而如今,徐从“叛变”了族长,检举了前族长徐志用,自然会被一些拥护族长一脉的徐氏族人唾弃。 种大烟,卖大烟虽是害国弱民之举,但于徐氏族人而言,这不算什么,违背了宗亲族规才是真正的大事。 当然,徐家堡子的族人们也非铁板一块。 有支持族长一脉的,自然亦有支持徐从依法惩治徐志用的。 “是啊,猫哭耗子假慈悲……” “明明前族长就是他害的,他还装成一个没事人……” “恩大成仇啊。”
“也不想想他今日的富贵,少不了族长的提携。”
几名徐书文的叔伯低声议论道。 死者为大。 因一点小仇致使徐志用惨死在监狱,哪怕徐从有天大理由也不应该。 “闭嘴!”
“你们一个个肃静!”
徐书文面色肃冷了一些,他回头喝骂道:“还嫌咱们徐家闹的笑话不够吗?”
几名徐氏族人惊骇,面面相觑。 他们明明是在拥护族长一脉,且说的也是实话。怎么反而遭到了族长的训斥。不过族长开口,他们哪怕有再多不满,此刻亦只能按耐住心中的不悦,闭住了嘴。 “从哥,我父之死,乃……咎由自取。”
“不关从哥你的事。”
“何况从哥你也提前预警了土匪……,算起来,我们一家歉你的恩情。毕竟你也只是仅仅检举了我爹种大烟的事情……” “我徐书文……恩怨分明!”
徐书文吐字清晰,字字铿锵有力。 徐从只是送他爹徐志用进了监牢,之后他爹的死,与其并无关联。不过,人都是有感情的,纵使徐从做事无可指摘,但他心中还是不免对徐从生出一丝余恨。 然而这点恨意他还是能压制下来,不与理智相冲。 “谢书文谅解。”
“徐从……感之不尽。”
徐从绷紧的脸色趋于缓和,他拱了拱手道。 “从哥你去忙吧……” “再会!”
徐书文对徐从施了一礼后,二人相别。 然后他扭头对乐班喊道:“继续奏乐!不要停!”
凄凉的唢呐声随之而响。 一人一狐远离了丧乐队,来到了正街的另一端。 “也不知道徐书文他是真心还是实意?”
“算了,现在想这些没用。”
“日久见人心。”
徐从摇了摇头。 没过多久,他来到了刘宅。 “徐少爷你来了,瑜小姐等你许久了。”
彩儿在门口张望,见到徐从后,欣喜道。 她伴随徐从朝内宅走,发现了徐从的异态,“徐少爷,你身上好香,是涂了香水?还有你特意打扮了?看起来和以前有点差别……” 她是刘昌达老家的婢子,能特从老宅前往新野服侍刘昌达和路女士,与二人关系的亲厚自不用多说。而徐从是刘昌达亲厚的门生。 或许因为此故,哪怕二人没见过几面,她对待徐从比常人亦多了一些亲切。 一路上,彩儿介绍起了瑜小姐。 很快,徐从脑海里便涌现出了一个少女的影子。 喜欢穿缀花的衣裙,两条发辫垂在肩前,应是一张瓜子脸,略带婴儿肥,两只眼睛既黑又亮,时常对着天空的繁星发呆……。 “瑜小姐大概喜欢天文学,她在家里请了西席先生,教导诗书。”
“可惜舅老爷不肯她去上外面的学堂……” “徐少爷,你待会和瑜小姐多说些外界学堂的事,她或许就会喜欢你了。瑜小姐最喜欢缠着少爷,哦,不,现在是老爷了。待老爷回洛城的时候,她总是缠老爷。”
彩儿支着招。 这些话都是路女士拜托她去搜罗记忆讲的。 很快,入了一间上房。 徐从眼前的景象比他预想的多了几人。 一张方桌上坐了五个人,透过隔帘和屏风,能看到里屋的榻上亦有两个人人影。坐在方桌上面的是先生、师娘、云姨娘,还有一对中年的夫妻。 帘后看绰约的人影,应是两个妙龄少女。 “这是我的姐姐,还有姐夫……” 刘昌达对徐从微微颔首,介绍起了这对中年夫妻。 “鄙人王进霖。”
士绅打扮的王进霖起身道。 “见过王先生、王太太。”
徐从向前一揖,言道。 他和先生仅是师生的关系,面对王进霖夫妇倒也不需要攀附。 直接以先生、太太代称即可。 “来,过来坐。”
路女士率先打破了徐从入场的尴尬,指着方桌的一个空位道。 “谢师娘。”
徐从暗暗松了一口气,道了一声谢,然后入座。 果然,还是师娘善解人意。 “徐从……,我姑且这么称呼你吧,你还没有表字,直接念起姓名难显亲切……”王进霖顿了一声,看向徐从,“来之前,我想事情彩儿已经和你说了。我这个人不注重家世,只要你和瑜儿相处好了就成……” 说完这开场白,他一时噎语,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当岳丈的,和当姑爷的,都是头一遭。 “徐从,我前些日子问你的事,你考虑清楚了没有?”
“还留洋吗?”
刘昌达绕开话题,打开另一个话匣。 “留洋?”
徐从面露迟疑,“我打算先去燕京一趟,等回来后……再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