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秋末到早春来临的期间。徐三儿仰仗副族长的便利,从族里收了一些贫苦人家的田契,全是以厚道价格收的,阖族上下没有一个说他不是。他到破落户家里一坐,自带上一壶茶,与人闲谝。 临到响午开饭的时候,他往人家灶上一瞅,见麦麸多于黄面,他就用审视的目光迫视当家掌柜,直到其看到父母妻儿浑身上下没几块好布、瘦的面黄肌瘦,心里生出几分自惭时,他便适当提出卖田的建议。 乡下人不走到最后一步,是绝不可能将祖宗的基业变卖。 但徐三儿的手段却总能使百年来发生的罕事变为常态。 经过一个冬季的努力,徐三儿成功跻身成为仅次于徐书文的地主。他于县城白狼祸时发来的横财,一分没花,除了买妻动用了部分外,剩下的全部投入了购买田产这份光荣且自豪的事情上。 而在新宅子建好的半个月后,黄英子也搬了进来。 “这样持续下去不是个事……” “我跟你,就是想吃点好的。你把钱全买地了,咱们吃啥?整天吃些干麸子?”
眼见家里如流水一般花钱,黄英子忍不住了,质问徐三儿。 她跟徐三儿这个老汉,不为别的,就是想生活变得宽绰一些。虽说买地是正经事,但这是徐家的基业,和她这个外人现在没一毛关系。 而且生活肉眼可见的在变差,她哪能不抱怨。 不过人的转变也快,间隔三五天,村里的老中医诊断她有了喜脉之后,她便只口不提之前发生过的事情,安心陪着徐三儿一起吃糠咽菜。 时间很快来到了二月的中旬。 田慧兰产下了一子,徐书文在村里摆了三天流水席为之庆祝,并给自己的儿子起名为徐崇仁。 “孔曰求仁,孟曰取义……” “我给娃取崇仁这个名字,就是意在让娃长大后,行仁义之事,泽被乡邻。”
徐书文当着族人的面,一口闷了一碗的喜酒,说出了他给娃取名的由来。 两家各自有娃之后,一些隔阂和间隙就渐渐的莫名消失。徐三儿在看待侄儿的时候多了一份亲厚,徐书文叫叔时亦真诚了不少。孩子成了两家的缓和剂。似乎有再大的仇怨,也抵不过养育下一代的重要。 …… …… 现代,新野。 徐二愣子在家族后辈的陪伴下,来到了徐家堡子所在的塬坡。 只不过物是人非。以前的青砖大院此刻遍地萧索,涂了红漆的门窗表面斑驳剥落,地面上全是落下的旧叶,层层叠叠。甚至连屋子里的柱基亦被人挪到了院外,屋内一片混乱。 “搬出去了,都搬到塬下了。”
“没有徐家堡子这个村名了,以前的这个村子和塬下的薛家庙合在了一起。塬上……供电局不给他们通电呗,嫌人太少了。住在塬上难免生活困难,哪有住下塬下舒服……” “以前人是为了防备土匪、野兽,为了种好田,所以才搬迁到塬上住,但现在不用,住在塬下就行……” 一个牧羊的农村老汉,五六十岁,头上戴着一顶解放帽,身上穿着破烂的中山服,里面套着夹袄,他听到徐晴跑来问路,随口说了几句闲话。 百年时间,沧海桑田。 以前的繁华村庄现在落了个无人区。 “对了,姑娘。”
“你打听这事干啥?”
放羊老汉“去去”的赶了一下贪吃麦苗的羊,接着用眼睛余光扫了一眼面前稀稀落落散在山坡草丛间的十四五头羊,然后问道。 “没啥事……” “只是……我曾经是这个村的。”
徐二愣子胳膊撇开徐蓉的搀扶,拄着拐杖,上前道。 “大爷,你是这个村的?”
放羊老汉打量了一眼徐二愣子,见其鹤发鸡皮,身上又有老人斑,对其岁数心里估摸了一下,“看你这个样子,也有八九十岁了,难怪……” “想要探亲就去塬下的薛庙村。”
他建议道。 除了探亲之外,他想不到还有其他的事能让一个八九十岁的老人不顾身体的脆弱跑回家乡。只不过他也老了,老到……懒得再做热心事了。要是他还年轻,说不定就亲自带眼前老人去探亲了。 “嗯,谢谢……大兄弟你。”
徐二愣子上前道谢,握手。 老了。六十岁后统一算老人。哪怕他的岁数比放羊老汉大了一个倍数,但他们都是老人,不分长幼。故此,以兄弟这两个字代称。 “没啥谢的,都是同乡……” “我放羊去了,你自己思量……” 吆喝赶了一下羊,放羊老汉跟在一只健羊的身后,慢悠悠的往草木茂盛处去钻。很快,绕过眼前的一道小坡,他就消失不见了。 山坡间,只剩下羊羔的咩咩声。 故乡的土路早被野草覆盖,包括百年前半大少年们踩劈出来的小道。榆树、楸树、桑叶树上缠了知了,时不时来一段刺耳的尖鸣。 一行人走了一会,鞋子便被濡湿了。从脚尖到脚跟有些黏糊糊的。在行进过程中,他们沾了野草叶片承载的雨露。 “这是老房……” 徐二愣子指着村头的宅子。 以前入村的路因无人走,早就荒废了。路口处也倒了一堆建筑垃圾,所以他们是绕了道,从后村绕到了前村,才到了他的老房。 “太爷爷,你说的是真的?”
“咱家原来以前也富贵过……” 徐晴踩在一个石轱辘上,她调整好角度,对荒废的老宅拍了几张照片。 以前的富贵,她并没什么觊觎、贪恋的想法。只不过是在提起家族历史时,几段曲折的过往才更会让人感兴趣,并沉浸其中。 钱财的多少决定不了什么,她在乎的是亲情。 “是啊。”
“富贵过……” “只不过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徐二愣子目光复杂的看着这一栋老宅。 他化身为狐的时候,亲眼目睹过老宅的建成。从一间破屋子,到一栋足以令乡人羡艳的两进院子。但再好的院子,在经历百年的时光后,映入眼帘的,只有一栋荒废的破院。 徐蓉、徐晴拨开挡在门口的一扇烂木门,走了进去。 徐二愣子则留在原地。 屋子里的探索没有什么有意思的地方。二人很快败兴而归。然而徐晴有点不服输,跑到屋内搜搜捡捡,终于找到了一件旧物。 “太爷爷,你瞧……” “这应该是祖爷爷用过的烟袋锅子。”
她捡了一个生满铜锈的烟袋锅子,举给老爷子看。 这烟袋锅子除了铜锅、铜嘴生锈外,装烟叶的布袋也烂了。布袋边沿有一些湿土。一看就是从地上扣出来的。 “是他用过的……” 徐从肯定了徐蓉这个猜测,“我记得,他买地后,为了省钱,竟然连烟叶子都戒了一段时间,挺离谱的,他这个人……” 他想到爹,忍不住发笑。 徐三儿当长工的时候,都没想过省土烟的钱。省是省过,但还没到戒烟的程度。然而当徐三儿成了地主后,却为了筹钱买地戒了烟……。 “妞啊。”
“爸和你商量个事……” 看着眼前熟悉的故乡,徐二愣子开始安排起了自己的身后事,“等我死了,别把我埋在秦省,埋在这里就好。不准土葬的话,你就将我的骨灰埋在这里。我一辈子背井离乡,临了死了,想家了……” 近一百年的时间,他都没回家,不是舍不得坐火车的票钱,而是……故乡已不在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年轻的时候,不怎么想家,等年老后,就想家了。人都是这样,老了,啥也干不了,只能瞎寻思。而瞎寻思的时间长了,故乡也就慢慢的浮现在了心里。 “呸呸呸,爸,别说这丧气话。”
“您还有得活呢。”
徐蓉呸了几下,赶走霉头,说道。 “我的身体我明白。”
“估计……没几天好活了。你们带我来新野,估计也是这想法。”
徐二愣子叹了口气。 随着灰白狐狸脱了徐从、瑜小姐的供养,它开始变得虚弱了。也是,一个保家仙,没人供养,它可不就得法力衰弱然后迎来身死道消。 狐仙快死了,他的寿命也即将终结。 一些事是避不开的。 即使狐仙临死之前变了卦,又成了保家仙,但……想想也知道,他一个老人,撑不了多久的……。 能在清醒的时候,安排后事,算是一件幸事。 “爸。”
徐蓉喊了一声“爸”,然后沉默。 等过了一会,她点了点头,“爸,这事我答应你了,等你走了后,就将你的骨灰送到这里来……” “太爷爷,你说……” “少爷真的就那么算了吗?不再找事?”
徐晴见气氛有点僵冷,转移话题道。 明明不管怎么看,少爷徐书文都对祖爷爷、太爷爷心怀异心,可为什么在太爷爷的叙述中,少爷与其为善,一直都没有动手。 难道真的是因为“徐崇仁”的出生,让徐书文更改了念头。 也对,人的念头是随时随刻变化的。可能上一刻还在愤世嫉俗,下一刻就心平气和了。 “这件事,等我之后再讲……” “它……太长了。不是三言两句就能解释清的。”
徐二愣子笑了笑,“你太爷爷我一百二十多岁的年龄,这会才讲到了哪里。事到后面还多着呢……” “是,太爷爷。”
徐晴点了一下脑袋。 然而她话是顺口接住了,可心里不免对太爷爷今后所讲的故事怀着一份悲态。 因为太爷爷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可能撒手人寰。 “走,去弘文学堂。”
“我给你看看真正的照片……” 徐二愣子将目光从老宅上挪开。他收敛心神,朝来时的旧路走去,走的同时,对随行的二人道。 只不过在离开徐家堡子时,他们一行人撞到了薛庙村的村长。 “我听老栓说,在路上碰见了一个回乡探亲的……” “老人家,你年龄大了,有什么需要额,尽管吩咐我。”
薛庙村村长拉着徐二愣子的手,很热情道。 老栓就是刚才碰见的放羊老汉。 二人客套了几句话。 村长接着道:“老大爷,你说您已经一百来岁了?这岁数可够长的,我想想,我爷爷那辈估计和你差不多同辈……” “你爷爷是谁?”
徐二愣子随口问了一句。 村长看模样也有五十多岁了。他爷爷的那辈,或许他还真认识。尽管他没几个朋友,但薛庙村和徐家堡子毗邻,他知道同辈的姓名,并不是稀奇事。顶多只是不熟罢了。 此刻氛围已经衬托到这了,他不好不问。 “我爷爷,您应该认识。”
“他啊……相传已经是咱这附近的保长、乡约,头牌人物。可惜……后来失势了,我家道中落,幸好到了新时代……” 薛庙村村长对自己爷爷的具体情况知道的也不详细。 他说的事,也是从他爸哪里听来的。 “郑保长?”
“郑乡约?”
徐二愣子一拍脑袋,想起来了。 若要说附近的保长、乡约是谁,那无疑就是郑保长、郑乡约了。 “对对对……” “您看,我还没告诉您我姓什么。”
“您这么一说,那就八九不离十了……” 薛庙村村长笑道。 “我听说我爷爷啊,以前是个好乡绅,后来啊,被人害了。您说,这丧天良的事情。要不是我在我这一辈起来了,肯定会被人看不起。”
“老爷子,您记的事多,您说说,我们都听着呢。”
“今后修宗祠,我一定将你说的事,记下来……” 他又道。 “是啊。”
“你爷爷是个好乡绅。”
徐二愣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以前有个王婶子,她家缺粮了,于是她就将地卖了,你爷爷听到这事后,二话不说,就从自己家拨了粮,援济了王婶子……” “还有一件事,叫二喜的,没钱娶媳妇,你爷爷替他娶了。”
“……” 他一件件的数着功劳。 不带重样。 薛庙村村长越听越喜,他拍掌道:“我就说村子里人心坏呢,以前老是听有人说我家祖辈坏,您看,您一来,就证明他是错的……” 有眼前的活历史在,谁对谁错,一目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