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渐渐陷入寂静,夫子没有说话,只有绵绵雨声时时入耳。 他背着手神情严肃,目光从辛夷面上移到付心良。 作为他们的夫子,他此刻是悲哀的,凡是进了学堂的弟子,他皆是一视同仁。 然而,辛夷欺瞒在先,付心良攻讦在后,他罔顾同窗情谊的做法,让杨如石十分寒心。 今天的事,本可以不掀起轩然大波,在私下解决风波可消弭于无形。 但是付心良刻意选在学堂上,将辛朝隐藏的秘密拆穿,言谈之中还要攀上林然几人。 他为人师表这么多年,又岂会看穿不了弟子们的弯弯绕绕。 付心良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但他的野心展露的太早了,以后终究要吃大亏。 辛夷低着头,依旧在人前站着,巨大的羞耻感,让她情绪格外低落。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女子来学堂念书便是大逆不道么。如果真的有错,应该是这个时代的错,男女生来平等,为何非要给女子打上附属标签。 想到这里,辛夷抬起头,目光直视夫子,带着一股遮不住的倔强。 “尔等……令为师失望。”
辛夷眼神晶亮,毫不犹豫的回答:“夫子,小女有错在先,但这一切与旁人无关。男儿有封侯之志,女子也有向上之心。若是有冒犯先生之处,愿负荆请罪。”
“夫子,林然他们一定早就知道,学生屡屡见他们在课下调笑,想来几人关系必是亲密无间。此等大事,怎么会浑不知晓。”
付心良火上浇油,辛夷转头对他怒目而视,继而开口:“夫子请您明鉴,小女之罪,勿要株连无辜。”
原本对辛夷的隐瞒还有一丝埋怨的的郑直,听她屡次开口撇清自己几人的干系,不由豪情万丈的说:“夫子,要罚一起罚,辛朝毕竟是女儿身,我愿带她受过。”
“夫子,林然没有劝住辛夷,是然之错。”
朱文同样拱手,恭敬请罚:“朱文同样有错,还请夫子责罚。”
接连请罚的三人,让辛夷语塞,感动不知从何说起。 林然一早就知道她的身份,却不嫌弃她的连累。郑直和朱文,此刻不仅不埋怨她,还选择一起承担责罚。 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她真的很庆幸,她能交到如此挚友。没有因为她的欺瞒与她生出隔阂,没有因为她的女子身份,对她另眼相待。 学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杨夫子到底顾忌着辛夷的颜面。 他面目严肃的对众人说:“林然、辛朝、郑直和朱文,还有付心良,你们五个跟我出来一趟。”
五人自是应允,除了付心良与辛夷外,皆露坦然之色。 他们跟在夫子身后鱼贯而出,只留下一室不知内情的人,暗自揣测着,夫子究竟会如何处置几人。 杨夫子手持雨伞,走在最前方,引的路,却是通往学堂后的茶舍。 辛夷跟在后面,林然快步跟上了她,手不着痕迹的在她腕上压了下。 她抬头,对上的是一双毫无惧色的眼眸,林然在以他的方式告诉她,不用担心。 她回头看时,雨幕中,郑直和朱文,同样给了她一脸灿烂的笑容。 暖流在心中涌动,辛夷很想说声谢谢,那两个字却堵在嗓子中,怎么也说不出来。 有的人,有的事,说一句谢谢,似乎是多余。 四人的情谊,落在付心良眼里,只是笑话。 他不无恶意的想,待会儿等到夫子处罚几人时,他们是否还能表现出如此情深意重。 不过是一个丫头而已,要是他的话,早就撇清了关系。 读书读傻了说的该是林然这种人,付心良认为他很幸运,要是林然没有自惹麻烦的话,他想胜过林然还是有一定难度的。 郑直大大咧咧的在辛夷后面跟着,朱文悄悄放慢了脚步,看似不经意的与付心良比肩。 雨下的密集,透过朦胧的视线,付心良的面孔变得模糊。 朱文目光掠过后,唇角轻挑,低声的说:“你是为了白露书院的举荐资格吧,可惜,你的梦要破灭了。”
付心良瞳孔放大,藏在最深处的心思被拆穿,面上露出心虚之色。 转眼,他又狠厉的笑了下,苍白的面上浮出得意之色,轻轻的说:“这又如何,只要你们被夫子厌弃,去白露书院的人只能是我。”
他小人得志的模样,让朱文十分厌恶,不凭借实力去争取,反而要使出隐私手段,来设计陷害竞争对手。 朱文怜悯的看了付心良一眼,他这种人就算取得了入白露书院的资格又能如何。 敏感的付心良在感受到朱文的怜悯后,嘴唇泛白,太阳穴上青筋暴露。 他们凭什么,凭什么一个个来怜悯他,除了家世,他又有什么输给旁人的。 很快,付心良阴鹜的想着,夫子就会惩罚他们。而他,则会得到唯一的名额,前往白露书院,成为屈指可数的俊才。 想到这里,付心良收敛了狰狞的表情,转动着手中伞柄,好不悠闲。 一切,真的会像他所设想的一样么? 茶社到了,夫子收了伞,一个人坐在方桌前,双手置于膝上。 五人不敢落座,皆垂首默立。 茶舍修的十分雅致,半开的天窗,外面种着几丛疏竹。 正前方还挂着花纹斑驳的竹帘,远远看着像一幅泼墨山水画。 梁柱上没有任何雕饰,栏杆上爬着几株绿藤。 夫子未开口,五人不敢做声。 杨夫子闭目,似在养神,约莫一盏茶后才睁开眼。 辛夷本来忐忑,等久了,听着雨声心里也静下来。 同样的沉默,对付心良说分外难熬,他从笃定到疑惑,面色不由多了几分焦灼。 难道,夫子打算放过辛夷么。他为何不疾言厉色,为何一言不发。 夫子的睁开眼后,睿智的眼神在移到付心良身上后,透出失望。 对这个弟子,他本以为虽气性高些,为人孤傲,但在读书上是肯下功夫的。 假以时日,兴许也能成为一方之材。 没料到,对于朝夕相处的同窗,他如此不留情面。 往日里,几人的冲突杨夫子尽收眼里,他只当年轻人难免有意气之争。 但,以付心良目前的作为,已然有睚眦必报的潜质。 亲手教出这样的弟子,让夫子如何不心寒。 “你们,可知错在何处。”
杨夫子温厚低沉的声音响起,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让辛夷胸中生出一团委屈。 她抬起头,将胸膛挺直说:“辛夷错在生到这样一个男尊女卑的大华国,女子生来便是错,连入学堂都要受歧视。向学之心,人皆有之,辛夷一直仰慕夫子,同样也是辛苦读书通过测试进来的。”
她滔滔不绝的的说着,郑直露出担心的表情,辛夷万一要是得罪了夫子,退出学堂是小。万一被夫子评价个不知廉耻不敬师长,以后这个污点会跟她一辈子。 但辛夷讲到兴头处,似乎意犹未尽,继续说:“自从进入学堂后,辛夷敬爱师长,从不敢冲撞尊师。除生为女儿身是错,辛夷自认无咎。”
付心良听完后,冷哼一声,拱手道:“弟子有错,我该早日看穿辛朝的伪装,拆穿她的信口雌黄,替夫子将这个肆意妄为的女子,逐出学堂。”
“付心良,你不要欺人太甚。”
郑直听他说着,面色变得极臭,恨恨道。 当着自己面弟子便闹了起来,杨如石喝道:“够了。”
五人噤声,再次垂下头。 辛夷的话不知震惊了夫子,更触动了其余几人,哪怕是付心良,也反问了自己一句,辛夷有何错? 她不偷不抢,也没徇私舞弊,靠着自己的能力进了学堂,如今却要受人折辱。 只是这个念头,付心良只转了半瞬。即刻,他便心道,这世间阴阳相生,夫为妻纲,本为伦常。何以被她的狡黠所骗。 夫子沉吟良久后,只得叹气:“辛夷,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此诗,便是吟诵辛夷花。你我师徒情缘,缘尽于此,学堂清静之地,如何有女子嬉游。”
“是,辛夷明白,弟子,当永记夫子教诲。”
杨夫子没有训斥林然三人,她心中大喜,离开学堂的悲伤也跟着淡了。 郑直还想说什么,被朱文一把拉住。 夫子已然手下留情,他们再多嘴,便是生事了。 以杨夫子之德高望重,随意在人前对辛夷点评两句,她的名誉便能尽毁。 旁人是满意了,付心良却心生不悦,他暗咬下唇,直接道:“夫子,弟子不服。”
“哦,可说一二。”
付心良摆出一副坚持的正义的样子,中气十足的开口。 “君子应以诚待人,林然等人明知辛夷是女子,却不告诉师尊,实乃欺师。”
夫子没料到,付心良会耿耿于怀至此,他反问:“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依学生之见,如林然这般道德有瑕疵的人,理应取消推荐到白露书院念书的资格。”
此言一出,夫子眸中精光一闪,辛夷与郑直大惊,朱文反而面色平静,似早料到他会如此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