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中,一艘灯火通明的游船缓缓行驶在昭披耶河宽阔的水面上。 唐美人穿着长裙,披着针织披肩,站在船头护栏旁哼着歌,右手举着杯香槟,探出护栏外,和着旋律轻轻摇晃着。 她心情很好,没什么比刚打下一场胜仗更能让人心情愉悦的了。 唐振声双手插兜站在唐美人旁边,轻描淡写地道:“周家今天下午付完赎金,我就放他们的船走了。吃这么大亏,周英杰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要拿我们杀一儆百,震慑其他对手。”
唐美人晃着酒杯,淡然地回道;“你不用担心周家的报复,我们只要掌控着能够威胁到他们航运的力量,就能让他们投鼠忌器。 你想把主动权握在手中,就见好就收,不要再继续扩大矛盾。我的本意是激怒周家,不是要真的吃掉他们。胃口太大,小心消化不良。”
“我不担心周家的报复,只是有些期待他们会怎么应对这场危机?”
唐振声选择性地忽略掉唐美人话中的警示,抽出双手撑在护栏上,跃跃欲试地道: “我把自己放在周家的处境上,发现不管选择哪种打法,都不能完美破局。所以,我很想知道他们会不会走出一条我猜想之外的路子,找到最优解。”
唐美人端起酒杯,轻启朱唇,浅酌一口酒后,笑道:“你需要学习的还有很多,我相信周恩泰会给你好好上一课。”
唐振声不解道:“周恩泰不还在加护病房里躺着吗?又能对我们产生什么威胁?”
唐美人偏过身,看着唐振声,摇头道:“你知道我最讨厌唐家人什么吗?就是蠢还不自知,喜欢玩小聪明。”
她脸上现出讥讽之意,眼神渐冷道:“我不知道你们的傲气和优越感从何而来?就因为生在唐家,能无忧无虑做个蛀虫? 还是用家族的财富和资源给你捞上的那几个不值一提的学历,让你有了能把所有对手踩在脚下的底气?”
唐振声的从容消失不见,脸色涨得通红,全身绷紧,不知所措地看着唐美人。他明明比唐美人高出半头,气场却弱的像个稚童,心中不服也不敢反驳。 唐美人坐回长桌旁,把酒杯放到桌上,整理下披肩,语气淡然地道:“你的构想都是建立在周家必败的局面上,还暗中筹备了后续吞并周家产业的计划。 你知道我的本意只是给周英杰一个教训,但你把周家当成你成名的垫脚石,所以昨天才那么强势,不给周家留一点余地,想逼他们拼命。 今天周家给了赎金,又让你认为他们已经弱到需要摇尾乞怜才能苟活的地步,所以想扩大战果。 贪婪在商场上是个优点,说明你有敏锐的嗅觉。可没脑子的贪婪,只会让你成为猎物的口中亡魂。”
平时唐美人是个很安静的人,从来不会这样长篇大论地向某人说明问题,她只会下达指令,做得好在她看来是理所应当,做不好的统统都是废物,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 唐振声沉默几秒,走到桌前,有些难堪地说道:“我想证明我能堪大任,不是堂哥他们那样的纨绔。”
唐美人斜倚在椅子上,拿起叉子从果盘中插起一块芒果塞进嘴中,从容不迫地道: “你从昨天搜集到的情报判断周家势弱,从而开始轻视周恩泰和周英杰,认为他们能拥有现在的一切是时代造就英雄,并且,他们这种老派的人物已经被时代所抛弃。 你设身处地把自己代入周家人的处境后,大概得出三个破局的方法。 第一个是周家壮士断腕,抛弃海外的不良资产,把所有力量都收缩回暹罗。这样你就可以趁机吃掉周家在海外的产业,白赚一笔。 第二个是周家强撑,用暹罗的优质资产继续向银行抵押贷款,熬过寒冬。这是饮鸩止渴,他们短时间内能解决流动资金的问题,在港岛和东瀛跟竞争对手打价格战,牺牲长期利润来维持现有的海运市场。 如果周家这么做,你只需要武力截断航线就能搞垮他们,再通过银行获得你想要的一切。但你得保证,周家在海上没有能反制我们的力量。 第三个是,周家通过坎部向我们施压,但你知道我们背后那个组织比魔鬼还要贪婪,一定会开出周家不愿接受的条件,倒逼他们向我们私下求和。这样你也能获得想要的东西,只是战果没那么丰硕。”
说完这一长段话,唐美人又吃上几块水果,总结道:“或许你心里还有一些小算计,不过都是自我陶醉的东西,就不用我说出来了吧?”
唐振声呼吸陡然紊乱起来,他深呼吸几下,遏止住慌乱的思绪,倔强地说道:“我不知道这样想有什么问题。我们明明占有绝对的优势,可以扩大战果。”
跟小时候不同,他没有急于认错,也没有理所应当地索要答案。 成长的意义就是,你会渐渐明白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无限制地对你好,不惯着你的人未必就是坏人。 “是啊,每个男宝都有以自我为中心的小毛病而已,又不是什么大错。我是你姐,总不能不帮你吧?”
唐美人阴阳怪气一句,端起酒杯,呡一口酒,静待片刻,又耐心地道:“你怎么能确定昨天获得的情报不是周家故意透露给你的? 周康泰能白手起家在暹罗建立起庞大的海运帝国,怎么会那么轻易就被打垮?你哪只眼睛看到他已经病重到对周家失去掌控力?就算眼睛看到了,你又怎么判定那是不是在演戏? 你从到了暹罗之后,就一副自大又矜持的模样,从骨子里看不起日暮西山的周家,获得的情报又都佐证并误导了你的想法,让你失去了基本的判断力。 告诉你一件事,周家不是因为资金链断绝才停止开发地产项目,而是把这些项目打包卖给了皇室和我们。 另外,其他几个跟周家抢占海运市场的公司,背后的控制人都是周氏兄弟。从十几年前,周恩泰和周英杰就不断削弱豪泰海运,隐秘地把资产转移出去,给人造成周家势微的迹象。 这是家族企业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弊病,我猜周恩泰这么做,也是因为豪泰海运渐渐偏离了他构想中的样子,还受到外来资本的过多干预。”
唐振声的呼吸又粗重起来,脊背上忽然泛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他语气艰涩地说道:“这不合情理,周家为什么会把地产项目卖给我们?周恩泰和周英杰为什么会亲手毁掉周家?”
唐美人幽幽地回道:“有周氏兄弟的周家才是周家。钱可以从左手倒到右手,也可以再从右手倒回左手。 把千疮百孔的豪泰海运留给争来争去的周家宗亲,再把打造好的良性产业留给真正的继承人,这样才能保证周家能够继续延续下去。”
唐振声有些激动地道:“你怎么知道这些信息的?”
唐美人指指脑袋道:“因为我有脑子,会分析,会判断。”
她顿了顿,又说道:“昨晚在你睡觉的时候,我和林勉做了很多工作,仔细分析豪泰海运的资产情况和每年的年度财务报表,再通过银行的朋友弄清楚很多事情。 周家去年打包转手房产项目的时候已经传出资金链出问题的消息,当时我想布局暹罗文旅市场,明知道这里面有问题,还是打算接手。 谈判太过顺利,我一度认为是周家太过急切,现在才明白,这是白送给我们的好处。当然,我们得到的不及暹罗皇室的三分之一。”
唐振声冷静下来,坐到唐美人面前,若有所思地道:“难怪他们今天赎金交的那么痛快。”
一瞬间他想到很多东西,于是又皱眉道:“先礼后兵再赔礼示好,周康泰到底想要什么?”
唐美人勾勾下巴,脸上露出迷人的笑容,说道:“我们很快就知道答案了。”
河面上快速驶来几艘闪烁着红蓝色警灯的内河巡逻艇,上面影影绰绰站着荷枪实弹的警察。 昨晚,唐振声用灰色力量给周家一记重击,现在轮到了周家的回合,他们请动了官方下场。 巡逻艇逼近,游船熄火停下,林勉和三五个面容彪悍,身体健壮的汉子从舱室中出来,默默走到唐美人和唐振声身旁。 林勉难得地摘下口罩,穿着一套印满棕榈叶和火烈鸟图案的沙滩装,看起来就像来旅游的观光游客。 只是他的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黑眼圈很重,看起来更像个沉默寡言,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冷血杀手。 唐美人眼睛一亮,冲林勉笑道:“刘老师说得对,你就应该多穿一些有色彩的衣服。还是我给你挑的衣服好看。”
林勉脸上泛起两抹红晕,垂下头,捏捏衣角,有些瑟缩地道:“您喜欢就好。”
他迟疑一下,还是说道:“您…以后不用给我买这么多衣服,我穿不完。”
嘴上这么说着,林勉的心中却泛起一股暖意。 小时候是他妈妈给他买衣服,长大后是他女朋友给他买衣服,结婚后是她妻子给他买衣服。逃亡的这几年,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穿着光鲜亮丽的衣服行走在阳光下。 直到昨晚回到船上后,他看到自己床上堆满了不同款式,色彩鲜艳的衣服。 就像阳光陡然照进黑暗,让他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他抱着那些衣服,无声地呜咽着。 再苍白的人,生命中也要拥有色彩。 唐美人起身,走到林勉跟前,伸手提他整理下衣领,柔声道:“衣服可以慢慢穿,日子要慢慢过。”
林勉垂下头,点点头。 游船轻轻晃动,纷乱的脚步声,一群警察踏上甲板。 昨天在警局见过的那个华人警察走到唐美人面前,递过一个手机,言简意赅地道:“周先生有请。”
唐美人接过电话,说道:“周先生?”
听筒中传出周英杰沉稳有力的声音:“唐小姐,我想我们应该见面聊聊。”
唐美人果断地道:“我跟你的人走。”
她挂断电话,把手机还给华人警察,吩咐道:“带路。”
华人警察接过电话,有些诧异地审视着唐美人,下意识地客气道:“唐小姐,您可以带着您的人一起来。”
他抬起头,环视唐振声和林勉等人,沉声道:“今晚不会有人找麻烦。”
他把手放在腰间的枪套上,轻拍两下,意有所指地道:“我相信你们也不会找麻烦吧?”
说完,他转身向最近的那艘巡逻艇走去。 唐美人勾勾嘴角,带着一众人快步跟去。等他们都登上那艘巡逻艇后,留在游船上的警察走进舱室,发动船,跟在前面的巡逻艇后向前行去。 半小时后,前方的河道旁现出一片庄园式建筑。在庄园的侧门处,一条木栈桥伸入水面,构建出一个小小的私人码头。 码头处停着一艘两层的小型游艇,还有两艘木船。 巡逻船靠近码头,华人警察伸手做出请的手势,恭敬地道:“唐小姐,您可以带人从码头进入庄园。您的船就停在这里,随时可以离开,没人会阻拦。”
“谢谢护送。”
唐美人点点头,在唐振声的搀扶下,跨上栈桥。 码头处于人工挖出的二十多米长的内凹河湾中,周边林木茂密,从远处看很难窥伺到这里的情形,反倒是因为河面辽阔,有人接近会被清楚看到。 这次会面就显得有些不同寻常,像是周家在躲避什么。 栈桥上有个笑容可掬的唐装中年人等着,见到唐美人后,立即迎上前,笑道:“唐小姐,我家主人有请,请跟我来。”
“阿声和勉哥跟我来,其他人留在船上。”
唐美人吩咐完,笑吟吟地冲中年人道:“麻烦你前面带路。”
中年人微一欠身,当先向庄园内走去。 走进一道园艺铁门,进入一个幽静的花园中。在高大的树木间,有几栋错落开的小楼。 似乎是有意安排,从进入庄园后,他们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仆人。庭院中除了虫鸣外,没人任何动静。 一路走到最靠近码头的那栋小楼前,他们才看到穿着一身素色短衫的周英杰。他坐在小楼前的凉棚下,守着一壶清茶,摇着蒲扇,听着旁边户外音响中播放的潮剧。 从周英杰脸上看不到任何捉急忙慌的情绪,他就像个寻常老人般,在自家院中自得其乐。 看到唐美人等人后,周英杰起身,大步迎上前,笑道:“哈哈,总算是见到唐小姐了。真是后生可畏啊,你们姐弟俩这几天整的我们好惨。家里那几个不成器的小辈连睡觉都不安稳。”
唐美人上前挽住周英杰的胳膊,笑吟吟地道:“是您老让着我们,要不我们还哪能安然站在这里?”
周英杰摇摇蒲扇,笑呵呵地道:“我可没让着你们,老了就得服老。你们能站在这里,是你们用实力争取到的,可没人能说什么。”
唐美人眨眨眼,只笑不说话。 周英杰用蒲扇指着小楼,正色道:“唐丫头,请你来的人在里面,进去聊聊吧,或许能聊出一个对咱们两家都好的结果。”
两人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放在明面上说。 唐美人松开周英杰的胳膊,略微整理下衣服,走向小楼。 唐振声刚要迈步跟上,周英杰伸出蒲扇挡在他面前,笑呵呵地道:“你俩就留在这里陪我聊聊天吧。”
唐振声犹豫一下,还是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