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小院，被清凉的河风一吹，刘长乐心中的躁闷才随着一个深呼吸而渐渐消退。 宽阔的昭披耶河静谧地缓缓流淌，河面上徜徉着一条条流光溢彩的游船，不时有欢快的笑声自船上传来。 灯光璀璨的城市倒映在水波中，像是生出了一个童话般的美丽世界。不远处的夜市行人如织，热闹非凡。 这是个充满欢乐的世界，幸福的人们不会注意到这个城市暗处滋生的罪恶。 在见到一些肮脏的事情后，刘长乐忽然感到自己同这个世界有些格格不入，当他看到那些闲适地漫步在河岸上的行人时，眼前总会浮现出铁笼中那些可怜的女人们的身影，她们渴求自由的目光要比明亮的路灯还要夺目，还要刺眼。 “老刘。”
卫正义停住脚步，背靠河边的护栏，有些严肃地看着刘长乐，说道：“你有点不对劲，你发现没？”
刘长乐停下脚步，愕然地看着卫正义，微张嘴巴：“啊？”
“唉！”
卫正义叹口气，挺起的肩膀一跨，无奈地平视着刘长乐，担忧地道：“今晚在行动时，你有好几次分神，显得心不在焉，这很危险。”
他抬起右手，搭在刘长乐肩上，语重心长地道：“兄弟，这样下去会死人的，我觉得你是不是要找找状态。”
刘长乐沉默许久，才面色平静地问道：“你发现我有什么变化？”
卫正义松开手，往后退一步，倚在护栏上，看着刘长乐，话到嘴边又化为一声叹息。他轻轻摇头，犯难地调整下动作，还是说不出口。 要怎么说出“兄弟，我觉得你精神有问题”这种话来？ 刘长乐一言不发，静静看着卫正义，同时回想着自己这几天的表现。作为老反思怪，他很清楚自己造成了卫正义的困惑。 然而，关于“精神状态”的话题要怎么起呢？有时候越是熟悉的人越难说出过于私密的事情。分享能让大家轻松愉快的事情很容易，哪怕是自曝糗事也没关系，但…造成大家都会因之困惑或尴尬的事情就会难以启齿。 人跟人之间是有边界感的，越界就会让人不舒服。 “操！”
卫正义浓眉一挑，一巴掌拍在护栏上，从兜里掏出烟盒，利索地为自己点上根烟，“吧唧”狠狠抽上一口，吐出口烟雾，再次调整下姿势，眯眼看着刘长乐，说道： “老刘，我就直说了，你他娘的这几个月有些鬼迷心窍你知道不？有些时候就像变了个人，让我看不透。 咱俩多熟悉？你一个眼神我就知道你心里在想啥，你想吃什么，想做什么，对什么人在某一瞬的态度变化我都一清二楚。 有时候我觉得吧，我比你都了解你自己，当然，这句话你对我说也是一样的。我他娘的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你会变得陌生。 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害怕哪天睁开眼发现我兄弟没了，身边是个陌生人。哈，我怎么能接受这个事情呢？”
两人有多久没这么交心了？不为工作，也不为别的乱七八糟的事情，就只聊彼此之间的变化，或是对某件事的看法。 刘长乐知道自己变了，从他察觉到自己的精神状态有问题，开始因为那些怪梦和时不时的幻觉所影响后，就有意在疏远卫正义。 这种疏远不是说两人关系不再好了，而是一个人已经对另一个人有所保留。 从感情上来说，刘长乐亏欠着卫正义，这也是他为什么从来不跟卫正义提侦探社收益分配的事情的根本原因。这不是“钱”重不重要的问题，原则上是对经营态度的转变。 明明在接受唐美人的委托去寻找小白前，刘长乐对经营是有要求的，后来随着案件的深入，他的心渐渐不在经营上，而是以“探秘”为核心，借助查案来找独属于自己的真相。 所以说，卫正义看似在忙前忙后，可他已经被踢出局，变成一个可有可无的工具人。 卫正义眼眶泛红地看着刘长乐，哑着声音道：“老刘，你…到底发生了什么？我…” 他烦躁地掸下烟灰，犹豫片刻，继续道：“…有些话我不能说。总之，如果你感到不对的话，能不能去看看心理医生？ 咱也不是没熟人，姓韩那女医生跟你不是有交情嘛，小倩跟我说她是个很出名的医生，我…他娘的就想劝你，你能不能对自己善良一些？”
卫正义很急，内心焦灼的急。 刘长乐看着卫正义关切的眼神，鼻子有些发酸，他想放下所有心理负担，把压在心中那些秘密说出来，张张嘴却觉得胸腔堵得慌，嗓子发紧，尝试好几次才发出一声含糊的呜咽，像是小兽的哀嚎。 “我…”刘长乐无法发声，就用力扯动嘴角想笑，想表明自己很好，但用力扯动起的嘴角却笑得很难看，很难看，很难看，像无声的哭泣一样。 “老刘，你…” 卫正义慌了，把烟头丢在地上，手足无措地看着有些失态的刘长乐。 卫正义比刘长乐大几个月，哪怕他知道自己可能没有刘长乐那么优秀，从小到大都不如他会念书，甚至还不如他人缘好，不如他乖巧，一直有女孩子喜欢… 但在卫正义的心里，是一直拿自己当哥哥的，所以小时候有人骂刘长乐是个没人要的孤儿时，他都会把对方打得很惨。 哥哥是要照顾弟弟的，护幼是华夏民族的传统美德，是溶在血脉中不可割舍的民族基因。 刘长乐深呼吸几口气，硬生生把刀绞般的委屈和心酸压下去，转身用双手撑着护栏，看着河面，咬牙说道：“老卫…我爸妈的死不是意外，我也是来暹罗之前才知道的。”
“你说什么？”
卫正义偏过身，难以置信地看着刘长乐，问道：“你是怎么发现的？有没有找出凶手的可能？”
刘长乐摇摇头，迷茫地道：“我现在只有零星一点头绪，还拼凑不出真相。我们正在经历的这些案件，在对付的敌人像是被安排好的一样，我只能不停走下去才能找出谜底。”
他偏过头，看着卫正义缓缓说道：“老卫，我也知道我的精神有问题，简单来说，就是我有精神病。”
卫正义尴尬地解释道：“我刚才说的不是这意思，主要是你做事精神不集中，没别的…” 刘长乐摇摇头，制止卫正义继续说下去：“咱俩不用说那些场面话，我的状态我很清楚，你也早就发现了的，对吧？如果情况不是特别危急，你也不会选择说出来。”
卫正义沉默片刻，又点点头，追忆道：“你可能不记得了，你小时候经常做噩梦，说胡话，有时候老气横秋的像个大人。 家属院里的老人都说你是中邪被脏东西上身，都不许家里小孩跟咱俩一起玩，所以咱俩才跟在表舅他们那帮哥们儿的屁股后边。 后来，因为在学校有学生骂你是没人疼，没人要的孤儿，你就打伤了他们。当时表现的很夸张，所以我爸妈就带你去看过精神科的医生。 之后，你服用过药物，慢慢就恢复了正常，却落下头疼的毛病，还忘记许多事情。我遵医嘱，怕刺激到你，从来不敢提及小时候的事情。 咱俩第一次去找小白，见到马志军尸体那次，遭到流浪狗袭击后，你…体内的第二人格察觉到危机，醒来打退了那几只狗，我不敢说出实情，就说是我做的。”
刘长乐听得很认真，努力回想，也没找回什么印象，于是就坦然说道：“流浪狗的事情我有一点印象，只是记忆不连贯，只能回想起几个模糊的画面。 我这几个月经常做很真实的梦，梦到一些…发生在古代的事情，像是某个人的记忆。梦很清晰，我都记载了下来。有时遇到危险，还会触发幻觉，看到恍若梦境的画面，之后头疼的毛病又会让我忘掉一段时间的记忆。 直到那次帮林勉去救韩医生时，我在幻觉中见到了我的第二人格。每次遇到人身危险，他就会接管我的身体，让我化险为夷，咱们在查案时，我也经常受到他的情绪感染，做出冲动的事情。 就算你今天不提醒，我也察觉到我在失控。我已经无法平衡副人格带来的影响。 老卫，我以前是个很没性格的人，只求安稳，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可你看看咱们现在都在做什么？调查连环杀人案，调查失踪少女案，… 我很痛苦，真的很痛苦，因为我…根本就不清楚是我自己选择了这条路，还是副人格选择了这条路？ 我很煎熬，无时无刻不在煎熬。我在变成自己完全陌生的那个人，我在跟他慢慢合二为一，当完成蜕变后，我是我？是他？还是我们两个都已死去，变成了第三个人？”
刘长乐的表情很平静，在说出这么长一大段心路历程时，情绪也没什么变化，这种淡然又反映出他内心的无奈和绝望。 卫正义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理解不了这种认知之外的痛苦。 一个正常人怎么和精神病患者共情？你体会不到别人的苦，又怎么能轻飘飘地劝人放下执念，放下坚持，放下自我。 精神的自我是真实的，还是肉体的自我是真实的？ 不能思考过于哲学的问题，这会逼人发疯，卫正义放弃思考，拍拍刘长乐的肩膀，沉声道：“放宽心，无论如何我都会陪你一起面对，你想查什么，想做什么，我都挺你。 你不是说你爸妈的死不是意外吗？那就查，只要我还有口气，就陪你一直查下去！”
刘长乐苦笑着，抬手使劲揉揉脸，万分疲惫地道：“老卫，我很自私，自私到想瞒着你做我自己的事情。”
卫正义往刘长乐肩头使劲捶一拳，怒道：“你他娘的忘记咱俩小时候在关帝庙当着关二爷的香火位发的誓了？一世人，两兄弟！”
“一世人，两兄弟！”
刘长乐重复一遍，脸上又挂回以前那熟悉的笑容，他背靠护栏，仰望着被光污染，看不到星星的紫红色夜空，说道：“我现在还是那种没有性格的人，哈哈，因为我越发不知道该怎么定位自己。 很久以前我是学生，好好读书，拿到好成绩，让同学羡慕，对老师乖巧就行。后来我毕业后当老师，只要对学生负责，让家长放心，保持我这门学科的成绩达标就能完成绩效。 我没觉得生活平淡不好，我没有棱角，没有锐气，保持温和，做好分内的事情在体制内可以安稳度过一生。 现在做侦探，明面上只要完成客户的委托就行，可我们接触的每一个案子似乎都没那么简单。我在陌生的领域还没找准自身定位就发现了无数个谜团，最操淡的是，哈哈，我居然是个精神病。 你说可笑不可笑？我要用多乐观的心态，多积极的状态才能平衡掉那些阴暗的东西，让自己成为更优秀的讨人喜欢的故事主角？ 如果我的人生是谁编写的，我一定要在他脸上狠狠揍上一拳。”
“加一。”
卫正义接过话，笑道：“我也要往他脸上狠狠揍上一拳。”
两人对视着，忽然止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刘长乐的眼角就渗出两行泪水，他若无其事地把泪水拭干，念叨道： “凡不能毁灭我的，必使我强大。就这么混吧，正常时就稳重一点，犯病时就冲动一点，谁还能要求一个精神病能有多正常呢？”
又点上一根烟，懒懒地抽两口后，卫正义说道：“你心里明白该怎么自控就好，作为兄弟我只能劝你，当你控制不住时，记得寻医问药，这是根本。”
最尴尬的话题已经结束。刘长乐正色道：“我明白。暂时还需要副人格的力量，我不能用药物抑制他。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走吧，去买夜宵吧，表舅他们应该也审讯完了。”
卫正义说着向前方的夜市走去，待刘长乐跟上来后，又说道：“表舅应该是不想弄脏咱俩的手，有些过火的事情会支开咱俩，不过世事无绝对，还是留点心眼的好。 咱俩是罪恶克星，可绝不能克着克着，走上犯罪的道路。你脑子比我聪明，遇事多分析着。”
刘长乐回道：“我知道该怎么做，咱俩的目的是找到于诗婧的下落，泰哥和表舅根山鬼有血海深仇，性质不同。”
经过一个垃圾桶，卫正义把半截烟在桶盖上摁灭，扔进垃圾桶中，沉声道：“老规矩，冲锋陷阵的活我干，动脑思考的事情你来。务必保持清醒。”
说完，两人不再多谈，快步走进夜市，随便买了些暹罗特色的炒河粉、咖喱炒蟹、冬阴功汤和烤鳄鱼串，就又提着外卖袋子往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