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断断续续下了三天才停,湿冷的空气随夜风拂在皮肤上泛起阵阵凉意,让唐美人禁不住抱起双臂,把披肩裹紧些。 站在唐美人身后的唐振声赶紧上前一步,把拎在手中的女式外套披在她肩上。 警车封锁了整条街道,闪烁的警灯与彻夜不熄的霓虹交相辉映,给站在对面快捷酒店下方的人群打上一层红蓝交织的光晕。 路对面的快捷酒店门口左边,蹲着几十个形形色色的男人,既有衬衣油头的白领精英,也有赤裸着手臂,露出大面积花纹,桀骜不驯的街头混混和帮派分子。 十几个腰间别着手枪的警员正警惕地看着这群男人,不时冲不规矩的街头混混们大声呵斥几句。 右边与男嫌犯们间隔十几米远的地方,站着更多衣着暴露的女人,她们有的放声大哭,有的用不同语言急切地向看护她们的女警说着什么。人多嘴杂,显得很是混乱。 楼道口一阵喧闹,几个医护人员用担架抬出一具裹在尸袋中的尸体,穿过闹哄哄的人群,把渗血的尸袋抬到路边,跟其他尸袋并排放好,来不及休息,就又抬着担架,再次返身钻进楼中。 酒店上方的窗口,冒着滚滚浓烟。 唐美人收回视线,头也不回地问道:“我们的人都安顿好了没?”
唐振声语气沉闷地回道:“受伤的人已经送到周家的私人医院,牺牲的两个会等这边事了之后,再把遗体运回去。 大家的士气都还好,反正平时干的也都是这种刀口舔血的活。只是这几天不停战斗,都有些疲惫,急需休息。 周家的人被山鬼渗透的太厉害,根本靠不住,还好我一直留着心眼,要不损失会更大。”
唐美人秀眉微蹙,回道:“多留点心眼是对的。你可以对周家表示不满,但要有度,不能影响到合作。周家还有用,有用的东西就要好好利用。”
唐振声默然片刻,点头道:“我知道该怎么做。”
他看向忙碌的警察,转移话题道:“呵,咱们这几天的业绩能抵他们好几年的了。他们来收尾的时机倒是算得挺好,刚打完就来清场,明早开个新闻发布会,完美落幕。”
暹罗的警察这些年没少收山鬼的黑钱,为依附于山鬼的势力提供庇护,正是因为警务系统被渗透严重,皇室才应周家的请求,以国际刑警为主干,秘密成立了人口贸易调查小组。 自去年,山鬼暗杀几个调查小组的成员后,他们更难在暹罗做出成绩。皇室迫于周边国家的压力,这才加大打击人口贸易的力度。 周家虽然能提供情报,但获得情报是一回事,能不能用武力扫清障碍,把嫌犯抓住又是另一回事。 周恩泰行将就木,急于同唐家合作就是为了要人上阵拼命。所以,这一周来,唐家的人不停四处出击,消灭山鬼的直属力量。 至于刘长乐几人,只是在拔除依附于山鬼的那些小帮派,把水搅浑,既破坏他们跟山鬼的合作,也在削弱山鬼的影响力。 山鬼大势已去,这是活跃在曼谷及周边所有大大小小帮派的共同认知。他们只能蛰伏收缩起来,先暂时关停灰色生意,在观望局势的同时防止引火烧身。 想着这段时间的见闻,唐振声耸耸肩,轻叹一声,一时间有些意兴阑珊。 沉默间,一辆黑色汽车碾碎路边积水中倒映的霓虹和人影,停在两人身旁。 车窗摇下,周英杰探出头,看看对面忙乱的景象,感慨道:“你们的动作比我想象中还要快上不少,山鬼的影响力很快就会从这座城市淡去。”
唐美人没有回话,目光深远地穿过街道,看着泛起鱼肚白的天空。 唐振声冷哼一声,扬起脸,没有回话。 本来就是场生意,是生意谁都要承担损失。周英杰心中这样想着,却还是满脸堆笑地歉然道:“这次的失误,错在我的人没有配合好。请你们尽管放心,医疗保障和伤亡人员的后续补偿一定会让你们满意。”
唐振声不冷不淡地回道:“那我可谢谢你啊。比起所谓的补偿,我更希望你们的人能靠谱点,不要再出现把队友引进埋伏圈的反骨仔。”
周英杰无视这种淡淡的嘲讽和疏远,收敛笑容,正色道:“我为保密工作出现的漏洞深表歉意,保证以后再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说完,他看两人都不太想搭理他,就识趣地关上车窗,示意司机掉头向警察开去,去交待一些善后的事情。 这些警察也没得选,山鬼败得越快,某些决策者的立场就越容易发生转变,把摇摆不定的中间人变成自己的“朋友”,是对敌人最大的打击。 “我们走吧。”
唐美人转身向长街另一头走去。 唐振声本来想开旁边的车门,见唐美人没有乘车的意思,就向司机挥下手,然后快步跟上唐美人。 司机发动汽车,缓缓跟在两人身后。 默默往前走出很远,身后嘈杂的声音渐渐听不到后,唐美人才问道:“你跟林勉他们联系了吗?”
“今天刚通过话,他们几个还在熊忍的带领下找那些小帮派的麻烦,最初山鬼的人错把他们几个当成我们,还袭击他们一次。 他们也是不肯吃亏的性子,遇袭后就又端掉了几个小帮派的据点,闹得有些大,给我们的行动缓解了不少压力。”
唐振声心中有些好奇唐美人跟刘长乐的关系,又忍不住问道:“你没和刘长乐联系吗?”
唐美人稍一犹豫,还是放慢脚步,回道:“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他现在遇到的一切都不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心理压力很大,很不快乐。 我做的很多事情,对我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但对他来说,很不公平。我既无法给予他情感上的慰藉,也不愿意放弃现在要做的事情。一切只能顺其自然。”
唐振声听不懂唐美人话中的意思,他甚至不明白唐美人看上刘长乐哪一点。感情这种东西因为感性,所以抽象,谁跟谁的感受都不尽相同,他只能似懂非懂地点下头,不再过问更多事情。 两人一路沉默着走出长街,有些累了,才停下脚步,坐进汽车中。 汽车穿过天光渐亮的街道,驶往最近的码头,一直开上那艘游船的甲板。 车上船后,游船很快动起来,往河中心开去。 唐美人下车坐到长桌旁,看着朝霞在城市上空晕染开来,又隐入晨光之中。她看着宽阔的河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当两岸传来人声,城市恢复活力时,唐振声表情严肃地拿着一套VR设备,走到唐美人身边,沉声道:“远程会议。”
唐美人轻舒口气,拿起头显,戴好耳机。 戴上头显后,眼前陡然现出一座高大挺拔的山峰,山峰郁郁葱葱,云雾缭绕,瀑布飞悬,鸟鸣清幽。 她握住唐振声递来的手柄,轻按扳机,沿着崎岖的山路向山峰上行去。 狭窄的山道两旁古木林立,野花连绵,蜂飞蝶舞,不时有野兔和小鹿从山道上跃过,躲进灌木丛中。 场景的贴图格外精细,给人一种仿似置身于另一片空间的感觉。 走过山道,抵达峰顶后,眼前现出一片茂密的桃林,桃花灼灼,落英纷纷,林深处传来悠扬洒脱的琴声。 她走到桃林中间,看到一方澄净的湖泊,一条木栈桥通往搭着三间草庐的湖心小岛。 唐美人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那个浑似八卦的小岛,迟迟不愿迈步。 眼前跳动着一行红色的小字“距离会议开始还有03分:41秒”。 本来她应该戴上头显后,直接置身于会场之中,算上登上的时间,她被提前了五分钟左右的时间。 这只说明一件事,召开会议的人想单独见她。 时间还在跳动,那与这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的红色倒计时格外刺眼。 唐美人深吸口气,等倒计时到最后一分钟后,才踏上栈桥,向草庐走去。 草庐前的空地处画着一个巨大的八卦,乾、坤、巽、震、坎、离、艮、兑每个方位上都摆着一张桌案。 此时,独在乾位上坐着一个身穿黑色绣龙长袍的男人。他腰挎长剑,脸上戴着个纯金的面具,桀骜的长发在身后飞扬。 若是刘长乐在这里,一眼就能认出这个男人正是他梦中所附身的那个剑客! 唐美人走到坤位,上身略弯,双手在襟前冲剑客合拜后,才拎着华裙,端坐在桌案后。 倒计时定格在三十秒,不再跳动。 剑客抬起头,看向唐美人,声音沙哑难听地问道:“你想挑起内斗?”
唐美人淡然地回道:“挑起争端的不是我,是你们。”
剑客回道:“我让你从山下走上来,是要你明白,上山的人要在高山面前保持谦卑。 你想摆脱唐家的命运,是不可能的事情。一千年前不行,现在也不行,我不会容忍你们一直胡闹下去。”
唐美人摇摇头,语气坚定地道:“你阻止不了我。”
剑客不再谈论没可能达成一致的问题,问道:“你找到了他?”
唐美人没有否认:“对,我找到了他。”
剑客沉默片刻,回道:“你知道他是我的一部分。”
“呵呵。”
唐美人轻笑一声,语带嘲弄地道:“所以,你永远也不可能变得完整。还有,他从来都不是你的一部分,他是个独立完整的人。”
剑客不以为意地道:“时间还早,你会改变主意的。”
他转过身,下一秒,倒计时消失,其它几条桌案后瞬间显现出几道人影。他们皆身穿古式长袍,脸上戴着黄铜面具,分别在额前的位置镌刻着代表身份的“巽、震、坎、离、艮”字。 他们现身后,并未落座,先恭敬地冲剑客深施一礼,又朝唐美人施礼后,才陆续坐下。 剑客沙哑难听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召你们来,只为一件事。坤堂和坎堂间的争斗将随着一方的覆灭而落幕,干涉者,死!”
话音未落,眼前的景象瞬间消失,变成一片虚无的空间。 还是一如既往的霸道作风,粗暴直接,在涉及决断的事情上不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 在那片虚无的空间中发了会儿呆,唐美人才摘下头显和耳机,放到长桌上。 映入眼帘的是唐振声紧张兮兮的脸:“他…说了些什么?”
唐美人淡然地回道:“他同意了我们跟砍部之间的争斗,这场争斗会随着我或坎部之主的死而落下帷幕,谁都不能干扰。”
严格来说,除了“坤位”之外,其它位置的人都是一堂之主,随着时代的发展,堂主这个称呼变得不合时宜,加上势力内各个组织框架的现代化,他们在外面习惯用部门来称呼,虽然还是不好听,至少没有堂口那么刺耳。 唐振声长舒口气,瘫坐在椅子上,说道:“我刚才还担心他会阻止我们,或者帮坎部向我们施压,无论如何,争端都是我们先挑起来的。”
站在正义的角度,唐美人没有错,但是站在另一个角度上,情况又变得截然不同。 唐美人幽幽地道:“这对他来说只是一场游戏,我死了,他会要求我们唐家再推出一个女人继任。坎部之主死了,说明他没用,可以把整个坎部重组。我们对他来说,从来都不重要。”
很早以前她就对林勉说过,想真正报仇很难,因为连她也不清楚这个该死的组织究竟有多庞大,又有多大的隐形势力,他们能做的就是在有生之年尽力削弱它的实力。 很多事情以唐振声在唐家的地位并不知情,秘密就像甘甜的毒药,诱惑着他的好奇心,忍耐无果后,他试探着问道:“我总觉得他是不是有别的什么目的?要不再疯狂的人也不能允许自己手下自相残杀吧?”
唐美人没有回答,她拿出手机,拨通刘长乐的电话,说道:“阿乐,你知道吧?我有很多秘密,却唯独不会害你。”
良久,听筒中才传来刘长乐的沉稳有力的声音:“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