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牢狱生涯
后来林凤玉去了一家台资企业打工，做了鞋厂的一名女工。这是她命运转折的地方。在这里，更多的打工仔开始追求她。她一概拒绝，她明白，自己的姿色是唯一的优势。 既不能忍受这一切，又没有办法改变现状，这是大多数人的生活状态，这也是大多数人不开心的原因。 她想到了改变，必须得改变。 那一家台湾的企业有着独特的文化氛围。厂长宣传的理念是：文化是企业的灵魂。有一次厂子里举办了服装设计展览活动，任何打工妹都可以参加海选报名，展示自己设计的服装，像模特一样走上T台。 林凤玉用厂里生产的纱布做了一件抹胸，下面也是纱巾制作的裙子，光着脚，露着肚脐和肩膀，露着修长的腿，耳鬓戴着一朵从厂区花坛里摘下的玉兰花，走台动作和姿势都经过了反复练习。她曲线玲珑，身材曼妙，步履矫健，姿势优美，风度翩翩，收获了台下所有观众不约而同地响起的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她从而引起了台下一位经理的注意，这位成经理是台湾人，在那家工厂所在的城市经营一家KTV娱乐中心——人间天堂夜总会。 成经理递给了林凤玉一张名片，微笑着说：“随时欢迎美若天仙的林小姐光临加盟本公司！”“谢谢！暂时我还不想跳槽，目前在这里挺好的。以后再考虑吧！”
林凤玉接过了那张名片。
后来，好景不长，随着经济危机爆发，一些台资企业撤出了大陆，林凤玉所待的那一家工厂破产倒闭了。林凤玉丢了工作，她只好去了人间天堂夜总会做了个头牌领班。 起初，她只是在总台微笑着迎接一下客人，安排三陪小姐进包厢陪客人唱歌、跳舞、喝酒、聊天、打牌，卖笑卖艺不卖身。后来，经过一段时间，她发现这样子隔靴搔痒，有些财大气粗却喜欢贪欢寻乐的老板觉得老是这样子吊胃口，实在不够痛快，不够满意，造成夜总会生意也不太景气。实在没办法，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她不想丢掉饭碗，便豁出去了。 她遵照老板的吩咐，学会“见人说话，见鬼打卦”，学会逢场作戏，对出手阔绰大方而人又长得帅气且形象动作很潇洒气派的中青年老板，她也就假戏真做，带头在半醉半醒之间，半推半就地“下了海”，堕入开启皮肉生涯。 几年下来，她已经赚到六位数，想到自己的年龄已经二十八了，青春饭还能吃几年？年近三十，应该金盆洗手了，于是她买了一张回家的车票，返回了莲城。 林凤玉回到老家，嫁给了一个烧烤店的小老板——叶一鸣。 结婚的时候，丈夫非要买红色的沙发，她死活不肯同意。那红色的沙发总让她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人间天堂夜总会的包厢，那是她不堪回首的记忆。后来，她买了白色的沙发罩，套在沙发上，才觉得顺眼了一些。 丈夫叶一鸣的烧烤店经营不善关门了，林凤玉拿出自己的积蓄买下了那个商铺，开了一家服装店，生意还算兴隆。 婚后第二年，林凤玉生了个女儿，就是叶萍。林凤玉对女儿倾注了所有的爱。她进了一批童装，所有漂亮的衣服都先给女儿穿上。丈夫叶一鸣身为独子，有传宗接代的旧传统观念作怪，心理很有压力，所以一直想要个男孩。后来，林凤玉因身患妇科疾病经到省城大医院检查治疗，需切除部分卵巢，彻底丧失了生育能力。 丈夫叶一鸣本来就有酗酒的习惯，得知妻子林凤玉不能再怀孕，痛苦不堪。从那以后，他爱跟狐朋狗友一起喝酒猜拳，喝醉了回来就发泄脾气，指桑骂槐道：“家里养着不能下蛋的母鸡，还不如宰杀了，好煮一锅下酒菜......” 从此，夫妻俩就开始吵架，脾气上来了，他就会殴打林凤玉，把她当作出气筒。 叶一鸣哭着笑着，像疯子般怪异地手舞足蹈，似笑非笑，说道：“我娶了你可真是倒霉透顶了，连个带把儿都生不出来，如今根本无法再生了，我家绝后了！”林凤玉说：“都什么年代了，你还重男轻女，老封建！”
她丈夫说：“我爸妈死不瞑目啊，我对不起列祖列宗，女儿嫁出去，就随了人家的姓了。”
林凤玉安慰他说：“以后招个上门女婿就是了，找个跟你同姓的男子就是了。”
丈夫骂骂咧咧道：“你这个废物！我真恨不得揍扁了你，一脚把你踹出去，踹飞了......” 中国式婚姻中很多家庭，妻子遭遇家庭暴力，往往选择忍气吞声，委曲求全。林凤玉面对家庭暴力的态度先是忍耐，后来逼迫变成反抗，最终成为一个悍妇。丈夫打她三回之后，她由一忍再忍到忍无可忍，就像被激怒的狮子一样和丈夫对打起来，每次打架都两败俱伤。丈夫是典型的窝里横，在外面受窝囊气，一声不吭，回家就打骂妻子出气，把妻子当作出气筒。后来，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一些风言风语渐渐地传入丈夫叶一鸣的耳朵里，有人很隐晦地告诉他：林凤玉以前在南方打工的时候，在一家夜总会里面当过小姐。 那天丈夫并没有喝酒，回到家，铁清着脸，咬牙切齿地质问林凤玉：“你是不是做过‘野鸡’呀？”
她正在拖地，装作没听见，不搭理他。 叶一鸣见她不吱声，怒不可遏地冲过来，就扇起一记耳光，“啪”地一声脆响，正打在她的脸上。她几乎趔趄倒地，身子一晃歪斜地靠在“7”字沙发上面。 叶一鸣说：“你默认了，是吧？你卖过淫，给我戴了多少顶绿帽子啊？”
林凤玉说：“外人挑拨离间，你也信。”
叶一鸣恶毒地说：“你卵巢长了个瘤子，就是因为你是个被千人骑，被万人压被乱捣的贱货！”
他根本不顾妻子的感受，殊不知出口伤人，比用刀子剜心更令人难以消受。 林凤玉冷冷地说：“不行，你血口喷人，这日子没法过了，我们离婚吧！”
叶一鸣说：“离婚可以，家产都归我，你净身出户，带着孩子滚蛋。”
林凤玉说：“这个家，这房子，这些家具，还有你喝的酒，都是我挣来的。”
叶一鸣冷笑着说：“是吗？是你卖淫挣来的吧？臭三八，不要脸的骚货！烂鞋！”
林凤玉气急败坏，没好气地愤愤不平地顶嘴说：“我就卖了，我就卖，明天我还要去卖！气死你！”
叶一鸣怒火中烧，夺过拖把，劈头盖脸地朝她暴打。林凤玉就站着由他打，一动不动，也不躲闪，只是斜睨着他，脸上还带着三分笑意。笑容之中充满着难以压抑的怒火和嘲讽，这是火山爆发的前兆。 女儿叶萍光着脚站在卧室门口，直哭着说：“爸爸，别打妈妈，你们离婚吧！我跟妈妈，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妈妈。”
叶一鸣失去了理智，嗷嗷叫着冲过来，拖着女儿就要跳楼自杀。 林凤玉上前夺过女儿，从厨房拿起一把菜刀，疯了似的对着丈夫乱砍了几刀，然后用尽全力抱起丈夫把他从六楼阳台上狠狠地扔了下去...... 林凤玉没有潜逃，直接去公安局坦白自首。后来，她在庭审时对法官辩解说：“我虽然犯了故意杀人罪，但罪不至死，前提是因为我丈夫叶一鸣辱骂人污辱人格及暴打我在先，逼迫我为了抢救女儿才失手杀害了那个该死的王八蛋！”
那一年，女儿叶萍只有六岁，爸爸死了，妈妈进了监狱，被判了有期徒刑十年。 女子监狱的生活基本上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干活。 林凤玉之前在南方打过工，她感觉那种工作强度比起监狱来说简直太轻松了。她刚进监狱的时候做过纸袋，天天如此重复；后来改做针织，狱警从来没见过打毛线帽子那么快的女人，手指翻飞，一刻不停。林凤玉还做过穿灯泡的工作，就是用电线连接起很多小彩灯。逢年过节的时候，在很多城市街道边的树上都有这种小彩灯。 辛苦干活却没有工资，但是可以加分，加分累积到一定程度可以减刑。 分数成了犯人的第二生命、希望和自由，在监狱所承受的一切苦难、劳累、屈辱，都是为了获得早日自由，与亲人团聚，都是值得的。 监狱里面分为手工活和机器活，机器活在监狱的车间，很多犯人都抢着干机器活，像印制高考试卷之类的绝密活儿都是在监狱里生产制造出来的。因为这种工作劳动强度大，有功劳，监狱往往会改善伙食，几乎顿顿有肉吃。林凤玉吃过好几个月的空心菜，这种菜被女犯们戏称为“绿色塑料管”。 监狱里没有现金，每个女犯人都有一张卡，家人可以往卡上打钱，然后可以在监狱内部的小超市购买方便面、火腿肠、饼干等，改善一下生活。 十年牢狱生涯支撑着林凤玉活下去的唯一动力是她的女儿，女儿是她的精神支柱。 女儿寄来的信最初很简单，只会写一些生活里的琐事，例如学校里的见闻，姥姥的身体状况，这些琐事都能让林凤玉感到异常幸福。林凤玉以前买过一间临街商铺。叶萍跟着姥姥生活，靠收取租金勉强度日。叶萍上了初中，来信更加频繁，有什么心事和烦恼都在信中诉说。上了高中以后，信件慢慢地减少，而且只报喜不报忧，语句都非常含蓄，从随信寄来的照片可以看出，叶萍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 林凤玉的回信始终饱含谆谆的教诲，给女儿树立了一个人生目标——必须考上大学。 女儿的书信放在枕边，林凤玉闭着眼睛，心中无比想念。 这是童话般的影像，每一个晚上她身在监狱，躺在囚室的枕头上，她的枕边都有一个花园在缓慢地旋转，这个花园里有世界上所有艳丽的鲜花，那么香，那么绚烂，永不凋谢。这个空中花园里有一个小公主，就是她的女儿叶萍。 林凤玉在监狱里有几个关系要好的姐妹：老邝，富婆，女律师，小赌妞。 老邝是经济犯，因贪污受贿进的监狱。她曾经做过市外经贸局的二把手，因为文化程度高，她在监狱里担任教学室的老师。监狱里的犯人也可以报考函授大学。其实，监狱里藏龙卧虎，很多犯人认为老邝是手可通天的人物，亲切地称呼她“邝老师”。 邝老师刚分到监区去的时候，曾有人看见监狱长和邝老师握了一下手。要知道，犯人见到普通的女干警都得立正，毕恭毕敬，不可以随便说话，能和监狱长握手，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富婆长得又矮又黑又胖，还很穷，犯人之所以叫她“富婆”，是因为她曾经干过“重金求子”的诈骗行当。我们在路边的电线杆和公交车站牌以及刷得雪白的墙壁上贴的广告纸上，有时会看到“重金求子”的启示，一张美女照片附带着手机号码，广告词通常如下： “性感高贵美少妇，二十八岁，嫁香港富商，因丈夫有生育障碍，为了传承家业和维护家族形象，经夫妇合议，来内地寻诚意健康男士圆梦，亲谈满意，即赴你处。本人单独与你约见，不影响家庭，事成后必重谢二十万现金。”
诈骗套路很简单，受骗者拨打电话，对方要求先付一些公证费用或者支付定金，一旦付款就上当了。 女律师则是因交通肇事逃逸而进了监狱，开车压死两人，她逃跑不负责任，后来追究到她身上，被警察逮捕入狱，判了七年。 小赌妞只有二十五岁，但是精通各种赌术，搓麻将、跑得快、扎金花、斗牛、开拖拉机、打二百四或三百分……样样能行，无所不通。她为了偿还巨额赌债，铤而走险，参与贩毒，被抓进“铁笼子”后，判了死缓，后改为无期徒刑。 过年的时候，监狱放假休息几天，不用干活。伙食比平时更为丰盛，一桌八个菜品，再发放一些面粉和饺子馅，关系要好的女犯会聚在一起包饺子吃。除夕夜是最热闹也是犯人最放松的一个夜晚，女犯还有自编自导的文艺节目，狱警比平时更为宽容，大队领导和监区主管也会给犯人拜年，希望犯人好好改造，早日回归家庭。 林凤玉说：“今天，过年了，大家都把杯子举起来，以水代酒，祝大家新年快乐！”
邝老师说：“过年能不喝点酒吗？哪有欢乐的气氛？你们看这是什么？”
邝老师从一个黑色塑料袋里拿出两包烟，一瓶干红葡萄酒，还有一部手机。 小赌妞说：“邝老师太牛了，这可是违禁品啊，怎么搞来的？”
女律师说：“不该问的就别问。”
富婆说：“我不抽烟，也不喝酒，只想给家里打个电话，报一声平安。他们这会儿肯定正在看中央电视台播放的春节晚会呢！”
小赌妞说：“让我先打吧，我对象接到我的电话肯定会吓一大跳。”
邝老师说：“每个人打五分钟电话，都得小声点，谁也不许哭。”
每个人打完电话，眼睛都红红的。 除夕夜是最想念家的时候。万家灯火，阖家团圆，而自己身陷囹圄，怎能不哭？ 叶萍接到妈妈林凤玉的电话，感到非常意外，异常兴奋。林凤玉询问了一下叶萍的学习情况，叮嘱她一定要努力学习，争取高考考出好成绩。 叶萍询问妈妈什么时候能回来。林凤玉想了一下，淡淡地说，快了。母女俩又说了一些嘘寒问暖的话，最后才依依不舍地挂了电话。 女律师说：“富婆，你老公和你说什么了？给我们讲讲。”
富婆说：“那死鬼还和我开玩笑呢，我再熬一年，明年这时候就能回家吃饺子啦。你说开不开心？”
邝老师说：“小凤，你怎么不说话？想孩子吗？”
林凤玉说：“是啊，孩子就快高考了，我得让她更努力点。”
富婆说：“小凤，你把你丈夫摔死了......你干掉了他以后，你就不后悔吗？”
林凤玉咬咬牙说：“他要是活着的话，我还照杀不误。你不是不知道，有句话叫作‘士可杀，不可辱’来着？”
女律师说：“大过年的，提这档子事干嘛？”
小赌妞说：“杀了人才判十年，我就卖了点毒品，就判我无期徒刑。在这牢里会憋死我呀！”
林凤玉说：“我杀的不是人，是猪狗不如的畜生。”
邝老师说：“喝酒，喝酒！都举起杯来，今天是大年三十，谁也不许再说丧气话，得说点吉利、开心的话噢！祝大家新年快乐！ 大年初二那天，小赌妞出事了，这件事却成全了林凤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