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时,卫姝不由得眉心微蹙。 说起来,钺八五又是如何知晓阿琪思的住处的?他们之前见过? 这念头才一生出,隐隐的头痛便即袭来,卫姝二话不说,立马便将之丢开了。 记不清的事便由他去,不然脑袋可有得疼,且一时想不起的,也一定不是很紧要的,暂且忘了也无没多大关系,这皆是她近两日的经验之谈。 横竖大殿后院的那口旱井已然塌了,方才卫姝还去看过,且还将那井栏四周重新布置了一遭,以使之更符合“被暴雨冲垮”的迹象。 这必定是周尚他们的手笔。 卫姝想。 他们应该比她更不愿看到尸身暴露于人前,尤其那尸身里还有他们的一个暗线。 却不知,他们是将尸首好好安置在了某个地方,还是直接就地掩埋了? “咚——咚、咚” 苍凉的鼓声倏然入耳,拉回了卫姝的思绪。 这是羯鼓声。 阿琪思的记忆自迷雾中浮现,卫姝很快便即记起,这一长两短的羯鼓,乃是“喝道鼓”,乃是金人贵族出行时用来驱散路人的,意为“有贵人出行,庶民回避”。 卫姝高举油伞,引颈望去,便见身旁一堵青砖墙,墙高丈余,长不知几许,瞧来很是眼熟。沿青墙往前数十步,便是一处高阔的门扉。 那门前宽大的青石阶层层垒叠,阶上一字排开立着十余凶横的金人侍卫,门楣上方高悬着一块玄漆匾额,上书“左元帅府”几个大字。 天光犹自晦暗,那漆作金色的异国文字在穹窿下泛出淡淡的辉光,瞧来竟有些刺目。 左元帅府,便是卫姝如今的“家”。 阿琪思乃是左元帅莽泰那丹家的奴仆,服侍的是莽泰那丹的第七个女儿——花真那丹。 昨日周尚所说的“真主子”,便是指的花真。 此时,元帅府华丽的门扉正自开启,一张雕镂着狼首纹饰、四周垂挂珠帘的朱顶马车,徐徐驶出了大门。 这是花真的车驾。 卫姝第一眼便认了出来。 那帘幕上头的珠子串儿,还是阿琪思并一众婢女一颗、一颗地串上去的呢。 念及此,卫姝的手下意识便抚向臂弯,却不妨摇动了伞面,雨点溅上指尖,她被那水珠子凉了一刹。 芜乱的思绪就此归于平静,卫姝撑稳青伞,想,竹篮里那条用来交差的蓝月纱裙子,今儿必是献不上去了。 她松了一口气。 能够稍稍延后几日面见这位“正主子”,于她也是好事,若不然,万一在见礼时错了规矩,或是哪句话说得不对,那花真可是瞪眼就要打杀人的。 为奴为婢,便是如此。 卫姝眉峰冷峻,便连眼底也被伞外薄寒浸得料峭起来。 隆隆蹄声踏碎了暮色,数十骑披坚执锐的兵士自门中驰出,将花真的马车拱卫在中间。 一时间,金毡巷中行人辟易,有那躲闪不及的,便只得五体投地跪伏在道旁,大气都不敢出。 车马驶出后不久,另有近百男女婢仆自偏门而出,步行相随,卫姝遥遥顾视,发现其中有几个还是熟人。 脑中浓雾便于此时散去,现出了几个名字、些许旧事,她于是记起,阿琪思的主子花真一早便定下了,要于今日去郊外庄院行猎。 只是,花真出发的时候似乎晚了些,这都快掌灯了,也不知是被什么事给耽搁了? 这样想着时,一种很模糊且复杂的情绪便涌动于心底,其间有轻屑,有恼怒,甚而还有杀意。 那是阿琪思本人的心绪。 看来,阿琪思对这位花真主子并无敬畏,甚至经常想要杀掉对方。 不错,不错。 上不畏天地、下不惧人皇,这才是我中原女儿家当有的气魄。 卫姝一时间颇有老怀大慰之感,很想要拂一拂衣袖以示宽怀,可随后她才发现,自个儿正一手挎竹篮、一手撑油伞,并没有多余的一只手来给她做这个前世常做的动作,不由得微觉惘然,可心底深处却是多少松快了些。 阿琪思,箭十一,果然是朕一眼相中……呃,还中……的好姑娘。 卫姝弯了眉眼,一任伞外雨点打湿了衣袂。 左元帅府门前车马辚辚,喧嚣声很快便随花真车驾的驰远而散去,厚重的大门重又阖拢。卫姝便也收回视线,转望向不远处打横的一条短巷。 那巷子里开着两道角门,举凡元帅府仆役出入,皆从这两扇角门走,阿琪思之前离府时,亦是从这里离开的。 真成奴仆了啊。 卫姝怅怅地看了那短巷好一会儿,方才低下头,认命地走了进去。 说是短巷,实则这巷子也并不短,走一走也颇要花上一会儿功夫,只是相对于长而宽阔的金毡巷显得很短而已,由此亦可知左元帅府邸之豪阔,而莽泰那丹在城中的权势,更可见一斑。 据阿琪思所知,莽泰那丹出身于金国寒族,其父原先只是个普通士卒,随老族长四处征伐,因战功赫赫,后被赐予了贵族身份。 二十年前,长大成人的莽泰承继家族之志,亲执长槊与宋军在阵前厮杀,曾连夺三座城池,还救过三皇子的命,待回到皇都后,金国皇帝便将他封为护国大将。 少年成名、英武有为,许多家族便都来与那丹家联姻,莽泰前后共娶了八房妻妾,养育成人的子女多达十五名。 约在一年多前,莽泰携长子固德、七女花真并几名姬妾离开金国皇都昌黎,赴任白霜城边军左帅,其长子固德那丹则被封为白霜城的“东城将军”。 至于城中原本一家独大的“南境固锁大将军”布禄什富伦,则被朝廷擢拔为右元帅,与莽泰同领十万大军,驻守边城。 莽泰最近并不在白霜城。 半个月前,他不知何故突然匆匆离开,阿琪思偷听到了几个女奴私下的议论,这才知晓了此事。 莽泰好像走得很急,身边只带了数百亲卫,却将他一向信重的长子留了下来。 在卫姝看来,莽泰此举的缘由之一,应该还是有让固德子代父职、守住中军大营之意。 相较于莽泰那丹这个外来户,曾经的南境固锁将军、如今的右元帅布禄什,才是白霜城真正的地头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