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泰脑门上的狼首刺青陡然变得狰狞了起来,而他的眼底却又含着一丝笑,似是觉得眼前情形颇为有趣: “这么说来,巴兰能混到今天的位置,也是有一些缘由的,至少在看人眼色这件事上,他也算是天赋异禀。”
略带讥意地说罢此语,莽泰便提笔沾墨,飞快写下了一封信,待字迹晾干后,他便将信笺交予了固德,沉声道: “阿德,你一定要亲手把这封信送到王先生的手上,就说是我说的,请他务必、务必回来一趟。”
两个“务必”,情辞恳切,剖开来看,不过是一副慈父肚肠。 固德一脸郑重地应下了。 王匡等人如今皆在新营之中。 依照原本的打算,莽泰父子其实也只在踏青节这天进城吃个席、应个景,过后便会立时返回大营。 可如今却是突发血案,那丹家死了人,最紧要的是,花真至今生死未卜,父子俩便也不得不变更计划,在城中多呆几日。 固德很快便去了,巴兰府中热闹也在接下来的一两个时辰里归于平静。 赴宴的贵客们分批离开,巴兰府的赔罪礼亦随后送到。至此,事情在明面儿上已然终结,众人似也谨守着贵族的礼仪,三缄其口。 而在暗底里,流言四起,各种各样的猜测并一些不堪的议论如野火般传遍全城,左帅府如今正在焦头烂额,一时却也难以顾及。 王匡抵达巴兰府时,暮色已然渐浓。 脉脉斜晖铺散在重叠连绵的屋宇上,那金与红交织的色泽,宛若奔涌的鲜血,浸没了整座府邸,亦将偌大的白霜城笼罩于其中。 “大帅见谅,在下稍稍耽搁了一会儿,却是来得迟了些。”
梅舍轩窗下,老树枝影摇曳,风里携着微凉干燥的气息。 王匡立在莽泰身前,神情间带着些许歉然。 他其实已经尽快赶来了,但却还是比预计的晚了一个时辰。 这也是无法之事。 新营里可还有个擅离皇都的六皇子,那才是山庄最为看重之人,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池。而与之相较,莽泰一家还得往后靠一靠。 哪怕帅府死了人。 哪怕七小姐花真如今下落不明,甚而很可能业已身亡。 然而,大势当前,便是权贵之女,亦不过无关紧要之人罢了,其生死亦不比一缕烟尘更重。 这便是乱世。 乱势之中,人命本就微如草芥,无论贵贱。 诚然,王匡还是给足了莽泰面子,来得也还算及时。 莽泰并非不懂分寸之人,见对方终是应约而至,他当先便松了一口气,面上的感激亦是毫不作伪: “先生言重了。先生能来于我而言便胜过千万,却不知我向先生讨的人……” “大帅安心,人我已经带来了,眼下正在外头候命。”
王匡撩袍在在莽泰的对面落了座,端起茶盏饮了几口,复又笑道: “大帅见谅,赶了半日的路,实是口渴难耐,在下失礼了。”
语毕,转向门外提声道:“阿金、阿福,你们都进来罢。”
话音落地,屋门无声开启,一对男女联袂而来。 莽泰抬眼看去,便见那男子约有四十许的年纪,八字眉、小眼睛、蒜头鼻,生得其貌不扬,体形亦十分肥硕,身上的衣著倒是颇为华贵,看上去就像个普通的富家翁。 那女子则是一副消瘦的身材,面上覆着厚重的黑纱,并看不清相貌,只能瞧见祼露在外的一双手又细又白,肌理滑腻、骨节圆润,指甲亦修剪得干净整齐,想来年纪不大,最多不会超过三十。 他们是王匡临时从山庄抽调来的人手。 因六殿下突然驾临,王匡怕书九一人难以兼顾,遂飞鸽传书,从山庄调来了数人前来“护驾”。 这对男女便是在山庄头榜位列前五十的高手,因男子的兵器是一对镀真金八棱钢鞭,其人又特爱锦衣华服,出手阔绰,故王匡便唤他“阿金”; 那女子所使的兵器则是一柄淬了剧毒的长剑,剑名“福禄寿喜”,是以王匡便以“阿福”呼之。 以名号而非以头榜位次称呼他们,乃是王匡的一种“礼贤下士”之举。身为山庄最为重要的“剑语士”,他倒也并不自矜身份,而是很愿意与这些只懂得打打杀杀的江湖草莽交好。 待二人进屋后,王匡便指着面罩黑纱的阿福道:“阿福曾在山庄学过几年医,略通药理,经手的尸身也有一些。”
说完了,又一指阿金道:“阿金从前在大宋行省干过刑名,颇见识过几桩凶案。”
他说得极尽简致,然莽泰却是知晓,王匡口中“一些”、“几桩”,绝不可能真的只有一些或几桩,而是至少成百上千,甚而成千上万。否则,也不可能被他叫来帮忙了。 山庄本能人异士辈出,不说旁人,便是以书九之武技,便已足可笑傲于江湖,是以莽泰对眼前二人也不会小觑。 这其中,又以那名唤阿福的女子更为特异一些。 打从她进屋的那一刻起,莽泰便在她的身上闻到了一股子怪味。 那是风干了的死尸的味道。 在沙场上,尤其是在大战过后的沙场上,这样的味道时常可闻,莽泰并不陌生。 “有劳两位了。”
他于座中冲着二人微微颔首,复又转向王匡道:“先生可要先歇上一歇?”
王匡搁下茶盏,振袖起身:“不歇了。趁着眼下天还亮着,先将事情办了再说。”
转而又问:“大帅可要同往?”
莽泰将身子靠在椅背上,面上的神情有些阴沉:“我便不去了,右帅方才派人送来口信,邀我去前头小酌两杯。”
王匡“唔”了一声,转头朝阿金并阿福打了个手势:“你们俩先去吧,我稍后就来。”
莽泰见状,便知他有话要说,遂吩咐侍卫将阿金等带去兰舍,那厢王匡已然重又归座,执起茶壶向盏中倾了些茶水,淡声问道:“大帅是怎么看的?”
他问的是莽泰对布禄什及其同伙与此案的关系。 此乃询问,亦是隐蔽的考校,考校莽泰其人是否堪当山庄重任。 换言之,王匡对莽泰并不十分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