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府虽然与正昂公老宅仅有一巷之隔,然而从正昂公老宅的正门前往杨府最近的偏门,都要走上二里路,原因无他,这杨府占地面积实在是太大了。 至于拿着请柬的卫弘,走的也不可能是偏门,而是由正门进,纳上名帖。 若是顾全礼节的话,卫弘还要抱上一只小羊羔,这才符合士族之间交往的规格。 只是卫弘深知,今日杨府这宴请,估计不是一只小羊羔就能打发的礼节,所以也就没在意这虚礼了。 毕竟一只小羊羔可是价值三千钱,而他如今只不过是一位两百石的小吏而已。 杨府正门修建的极为气派,守门的便有四位精壮的老卒,见到卫弘取出请柬。 大概是早有吩咐,没有贵人家门房吃拿卡要的必经环节,就将卫弘引进门去。 杨府内廊桥连接,一步一景,过了侧门还有偏门,中间挖了占地几亩的人工湖,上面还修建了长廊和避雨亭,又绕过几道假山之后,才到了目的地,杨府偏厅。 卫弘抬头望去,那偏厅里,一众家仆女婢正在安排食案酒水,杨泰坐在一边昏昏欲睡,一道挺拔的背影正对着墙壁上的一幅画作欣赏着。 杨泰被外面的走动声音所惊醒,抬头一望,才放下了支着脑袋的手,站起来对那道背影恭敬地说道:“爹,那卫弘来了。”
挺拔背影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极为干练的脸庞,他看着卫弘,并未走动,大概是等着卫弘的行礼。 卫弘脚步止住在偏厅的门前,与杨仪不过是六七丈的距离,已经足够能看清杨仪的长相。 他身长七尺,衣着华美,双目炯炯有神,嘴唇也薄,最重要的是…… 卫弘在他的嘴角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一颗米粒大的黑痣。 他,便是将鹿氏一家五口带进成都,又将他们一手送入大狱的隐藏太守! 他如今虽然执掌尚书台,但官职仍不过是弘农太守! 卫弘并未提前见礼,这让杨仪有些皱眉,而其子杨泰恰当其时地准备站出来,呵斥卫弘的无礼,却被杨仪阻止,而他看着卫弘笑着问道:“卫弘?”
卫弘拱了拱手道:“稽查刑狱司某桩案件的小小宫府吏,见过杨太守。”
杨仪笑了笑,便伸出手邀请卫弘道:“看来你确实是一个聪慧之人,既然来了,就入席吧,今日也无其他人了。”
杨府的宴席规格着实是有些骇人,不过是杨仪父子和卫弘三人所食用,但长案上却摆满了各类珍馐美味和散发出浓烈酒香的佳酿。 卫弘打量了这一桌案的美食,心中默默计算,大概是需要自己大半年的俸禄,才能置办起来这么一桌美食佳酿,只不过…… 卫弘抬头看了看已然坐入正席的杨仪,心里想今日的重头戏,并非是在这些着实稀罕的美食佳酿之中。 那杨仪见卫弘入席之后,便笑道:“我听犬子说,此番宫府吏的数科考核,贤侄竟压过那霍弋一头,这可当真是罕见啊。我和丞相都曾赞叹霍弋的数甲精算造诣,称其日后必为我大汉之苍羊,熟料这苍羊却输给了贤侄,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杨仪很快就图穷匕见,对卫弘许诺道:“我本就有爱才之心,如今主事尚书台,手边正缺少人用,若是贤侄有意,我便可提调贤侄为尚书台度支功曹,食禄千石,日后若有战功,未必没有出将入相的机会?”
“哼!好运的小子!”
一旁的杨泰在听闻父亲竟然如此看重卫弘,也颇为意外。在他看来卫弘只不过拿了一次数科考核的头名,何至于如此郑重其事地拉拢?! 卫弘却看着杨仪说道:“家中长辈时常告诫下吏,无功不受禄,既然杨太守许下如此重诺,看来也是需要我做点什么了?”
“哈哈……你果然一点就透!”
杨仪十分满意地笑了笑,然后就对周边服侍的家仆吩咐道:“你们下去吧。”
众家仆女婢便依次退下。 杨仪这才打开天窗说亮话:“之所以提拔你为度支功曹,确实是我起了爱才之心,你也能承担其重任,不过既然你要一句明话,那我也不卖关子,鹿氏里刁民作乱一事,你就别管了。”
杨泰闻言一惊,竖起耳朵静静听着,他隐隐感觉到这里面藏着一桩大秘密,但父亲却始终没有和他说过,反倒是卫弘知情甚多,让他心里不免不平衡起来。 要知道,杨仪可从未在他面前表态,要将自己这个亲儿子提拔进尚书台担任官职的。 另一头,卫弘显得十分气愤地反问道:“杨太守确定是鹿氏里刁民作乱?”
大概是察觉到了卫弘脸上的愤怒表情,杨仪也退了一步说道:“此事确实是我考虑不周,这样吧,鹿氏里一家五口免去流放千里的罪名,放回故里,所损失的田亩将会在朱提郡的安置地,将会扩增三成,如何?”
卫弘思考了许久,才非常认真的盯着杨仪说道:“杨太守的法子听上去确实是多方共赢,保全了朝廷的两位重臣,连两位重臣的获利也不会吐出来,甚至是含冤流放的里民都能得到额外三成的新土地,就连我都能意外得到提拔进尚书台的机会……谁都没有损失。”
但卫弘却没有直接答应下来杨仪的提议,而是问道:“可我就想知道,杨太守既然当初将鹿氏五口带进成都,应该就是为了举发李严,可为什么到最后却反倒是为李严庇护了呢?”
杨仪端起酒爵,美美地饮了一口美酒,然后才回答卫弘:“我这么做,是为了顾全朝堂大局。”
“是大局吗?还是杨太守的私利更多一些吧……”卫弘站了起来,然后看了一眼杨泰说道:“昨晚接到杨府的请柬时,我就想明白了之前所有的疑惑,杨太守之所以做出前后不一的举动,应该就是为了尚书令一位吧?!”
卫弘的目光,最后还是落到了杨仪的身上,紧盯着他的眼睛没有丝毫的畏惧,像是要用最洞悉人心的眼神窥见这位弘农太守的内心:“前尚书令子初公逝世后,尚书令空悬良久,陛下启用犍为太守李严为尚书令,杨太守愿意保着鹿氏五口进入成都,未尝没有取而代之的想法。”
“可后来李严或是不赴任尚书台,或是得到消息与杨太守勾结,所以才有了鹿氏五口下狱这件事吧。这里面可能有我想多了或者想错了,但我实在想不到,如果你是一位好官,为何会把鹿氏五口送进牢狱呢?因为发生了这件事,所以我就不能把你当作一位好官,所以就要用最卑鄙无耻的想法去推导你在这里面的作用。”
听到卫弘说出来了这桩惊天秘密,那杨泰立刻站起来,指着卫弘的鼻子骂道:“卫弘!你大胆,竟敢构陷我父,你在胡说!”
如以往一样,卫弘完全没有看这位被亲情蒙蔽双眼的杨泰,而是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他上前几步递到了杨仪的长案上。 “今日来赴宴,就是为了验证这些猜测是不是真的,所以若杨太守真的为了大汉朝堂考虑,就自己去向丞相举发吧。至于尚书台的度支功曹,小子不堪重任……告辞!”
杨仪盯着卫弘离开的背影,目色深沉,却没动作。 这又不是鸿门宴,不需要安排刀斧手,待卫弘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杨仪才将那封信拿在手中拆开看…… 里面不仅举发了李严侵占鹿氏里良田事件,还揣测了他杨仪和李严将朝堂权柄私相授受的可能性。 杨仪盯着这封信看了许久,掌心渗出的汗液已经沾湿信纸一角…… 许久才见杨仪松开那封信,径直将这封信丢进了温酒的炭盆中,然后又陷入到一种沉默的深思当中。 “爹……” 杨泰小心翼翼的喊道,杨仪却看着他摇了摇头,示意不必过问这件事,然后再度沉默下来。 他在揣测,卫弘给他递出这封密信的用意。今日这宴不欢而散,这不清不楚的一遭闹剧,倒是让杨仪揣测得有些头疼。 …… …… 一个时辰后,成都府衙内,某位上官扫了一眼面前的密信内容后,想都没想就将这封信丢进了火盆里,嘴里还自嘲着说道:“这封信从我这递上去就是尚书台,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卫弘……卫弘……”他念叨起这个名字,流露出了几分讥笑的意味:“若是这封信只送到了我这里,那你真就是个白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