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邛以西是一座巨大的山脉,高山突兀接入云霄,林木茂密,罕有人迹踏足。 朱安,临邛曲第二勇武的屯将,此刻挥动巨斧,砍断了一棵三四人合抱、十数丈之高的树木。 随着哗啦一声,树木倒地,便有十几人拿着工具围拢上来,将这颗树木的枝丫截断。 朱安将手中巨斧丢在了一旁,与卫弘说道:“卫军候,并不是某老朱难说话,实在是蒲乌和韩能二人欺人太甚,你就看看,某带着弟兄们没日没夜的伐薪,可砍下的薪柴还是不够整个临邛曲用的!”
卫弘坐在一旁,倒并不是他偷懒,昨天腰背擦伤后并未处理,如今虽然已经结痂了,但汗液浸透进去,还是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其实对于临邛曲的用火需求,还是煤炭更合适一些。 不过煤炭燃烧效率高,更适合深度熔炼铁器,所以自僰道开采出来的煤炭,会优先供给冶金治所的铸兵司。 至于落到临邛曲的头上自然就是寥寥无几了,还是这临邛西边山脉的林木更适用一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朱安带人伐薪,不仅仅是简单将树木砍伐倒就行,还要将木头晒干了水分,用斧头劈成两尺长三寸厚大致规格的薪柴,只有这样才更适用采石烧岩和冶铁投炉的要求。 虽然不能亲手伐薪,但卫弘还是将伐薪流程的每一处视察完了,朱安也格外卖力,每一项都亲力亲为,挥动巨斧有意卖弄自身的勇武。 倒是卫弘盯着郁郁葱葱的山峦,突然对朱安问道:“朱百将,平日里会有百姓进山伐木吗?”
朱安将斧头放在巨木上,用斧柄支撑着身体,一脸憨笑地回道:“各地有虞曹管着,只有山民才能进山伐木狩猎。”
山民,即申报备案在府衙,被允许进山采集狩猎的百姓,这类百姓主要是缺少耕种的田亩,需要靠山吃山,同时也肩负着为朝廷看护山林的责任。 “哪有砍伐树木贩卖的旧例吗?”
倒不是卫弘动了歪心思,他有志于改革临邛矿山的现状,但昨晚回去对了一下账簿,发现临邛曲的收支状况正好相抵,没有一分多余的钱两。 一旦对临邛曲大刀阔斧的进行改革,就凭现在这么脆弱的生产链,势必会断掉,到时候影响了整个冶金治所的原料来源才是巨大的麻烦事。 所以思虑再三,卫弘觉得“开源”才是推动临邛矿区初步改革的第一件事。 只是没想到,卫弘这简单的一个小问题,却让朱安神色为之一变,有些心虚地看着卫弘问道:“可是那蒲乌、韩能二人对卫军候说了些什么?”
这番发问,反倒是让卫弘察觉出了有什么不对的苗头,他没有说话,此时无声胜有声,只是静静地盯着朱安的眼睛。 果然,朱安早有心虚,被卫弘的眼神泄了勇气,连忙将心底的秘密和盘托出:“卫军候,并非是某和手底下的弟兄们以权谋私,只是都有家小要赡养,才不得不干起了买卖林木的勾当。”
原来你已经做了这件事…… 卫弘颔首,他知道似朱安这样的屯将,俸禄在六十石到一百石不等,普通士卒甚至是伍长什长,他们的俸禄等同于斗食小吏,军饷是没有的,能够吃饱饭就已经非常不错了。 若是遇上大战,例如陛下攻取成都时,便颁出“攻破城池则府库自取”的承诺,激发士气,这也是寻常士卒少有的发财机会。 诚然,这是乱世,寻常人家能够吃饱饭已经殊为不易,还能奢求其他什么呢? 卫弘四下望过去,朱安手底下的一百士卒,加上其调配的鬼薪,将近三千之数,能够满足这么多人的盗木买卖,誓必已经形成了一条完整的利益链。 见到卫弘陷入到沉默的状态,朱安不敢造次,连忙保证道:“卫军候,某……卑职绝对没有耽搁伐薪一事,没有调用曲内的任何人手!”
卫弘看着他反问道:“那就是有另外专门买卖林木的人手了?”
朱安犹豫一阵,最终还是在卫弘的注视下交代了此事:“是家眷,伐薪队士卒的亲眷负责此事,卑职将他们安排在山对面的村落住着。”
…… …… 朱安交代的很彻底,很快就将卫弘领到了山对面的村落,叫青山里。 靠山吃山,青山里内,这些临邛曲伐薪队的家眷,靠着斧斤入山林,换来了一家吃穿不愁的殷富生活。 青山里的里正,也是负责盗伐山林的领头人,名叫朱富,他是屯将朱安的父亲,也是一位手艺精湛的木匠。 通过朱安的交代,以及亲自看到了青山里简陋的工艺生产流程。 卫弘总算是了解了事情的大概面貌。 他们从山林中砍伐下林木,进行简单的粗加工之后,大部分卖给了成都来的木材商人,小部分则是由村里手艺精湛的木匠加工成农具,售卖给附近的村民。 问及粗木售卖给成都木材商人的价格,卫弘简直是气得就要仰天大骂! 简直是暴殄天物啊! 卖给成都商人的木材价格,居然仅仅等同于粮价! 十年树木,尤其是品质上乘的柘木,需要数十年的光阴才能长成可用的良材,能够用数之不尽的用途,在任何地方都是供不应求的走俏货。 但就是这样可遇不可求的良材,在木材商人手中,仅仅只能换取等重的粮食。 得知到这一点的卫弘,岂能不生气。 卫弘想了想,最先打了招呼:“日后,青山里砍伐的木材,就不要卖给那些黑心的商贾!”
青山里的里正朱富,早已经在自家儿子惶恐脸色上发现了端倪,不用多说,人老成精的朱富便明白,这位看上去年龄不大的小郎君,对自家从事的盗木买卖,有着绝对的生杀大权。 但卫弘言语中的“日后”,倒是让朱富心头吊起的紧张情绪平复下来,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往上爬道:“这是自然,小老儿代青山里一百六十一户人家谢过小将军法外开恩,日后青山里一定唯小将军马首是瞻!”
这话倒是提醒了卫弘,他没有以权压人的心思,本来想采取官方采买的形式与青山里合作,但看这里正的恭敬姿态,卫弘想未必不能更进一步,采取全面官方买办的方式。 卫弘思虑着,右手习惯性的敲击在木桌上,片刻后才开口说道:“这样吧,青山里民众悉数加入山民户籍,日后也不用担上盗木的罪名,手艺娴熟的工匠暂且按照军中士卒的规格供给米粮,如何?”
卫弘这番话实在给朱富带来了极大的震撼,他儿子成为临邛曲的屯将,不过是带着一里民众盗木贩卖,免于饥饿而已。 但眼前这小郎君却许诺给他们一个安稳富贵的前程,听上去怎能不激动呢? 于是,朱富试探着问道:“小将军需要小老儿青山里一干人等做什么?”
“按照我的吩咐,筹备一些东西。”
卫弘想的是,临邛西山上都是上好的柘木、椆木和檍木,这些都是制作弓戟戈矛主杆的最佳材料,将其囤下之后,在冶金治所内找准门路,便是一笔不菲的赚头。 朱富自是应下此事。 既然这桩意外所得已经有了交代,还达成了相对较好的结果,卫弘当然也是乐得其见。 卫弘站起身来,今日的行程安排比较紧,上午跟着朱安进山伐薪砍柴,下午还要跟着韩能去运送薪柴和矿石。 看着卫弘离去的背影,朱富拿住了儿子朱安的臂膀,语重心长地说道:“儿呀,为父为你谋了一个好前程啊!”
朱安疑惑,这不是自己带回的军候,才给青山里一众乡亲,寻求了一条安稳无忧的活路吗? 朱富继续问道:“儿呀,你可知道当初为何带着这些人来青山里搏条出路呢?”
谈及这一点,朱安有些钦佩自家的老父亲。 本来凭借自己每年一百石的俸禄,自家在故乡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朱富又有木匠的手艺,总之一家是吃穿不愁。 而朱家之所以聚拢流民,前来这青山里定居,无非是带着这些活不下去的流民,想要在这茫茫山野之中,拼出一条活路而已。 而朱富,为的就是那点乡野名望和心中的善心罢了。 朱富看着自家的儿子,有意提醒道:“为父见识过不少人,也看得出来,你这顶头上司并非是一位贪财之人,你一定要好好的跟着他做事。”
朱安却问道:“不贪财?那还夺了咱们青山里的木材买卖?”
闻言,朱富却摇了摇头说道:“眼睛是骗不了人的,为父看的出来,这位小将军的眼神很纯澈,为父暗示献出钱财的时候,他却没有半点贪婪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