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唐汉生跟着奥利佛赶到先灵冢前那一大片空地的时候。嘈杂的人群中央，一个脸上画着秀气白色面纹的姑娘，正在和老滑橇一族的继任长老当众对峙。被姑娘护在身后的，正是那个每天跟在唐汉生屁股后面满村转悠的男孩。男孩的模样十分狼狈。不但身上的衣服被鞭子抽出好几道豁口，就连脸上都带着殷红的鞭痕。那根从不离身的木质圣架更是悲壮地断成两截，被随意抛在地上。“那个姑娘是谁？”
唐汉生问道。“是荒狼酋长的女儿，白百灵。拿鞭子的，是接替老滑橇的部落长老之一，青牙。”
这是趁着荒狼带队出村狩猎，找借口发难吗？唐汉生思忖着，又问：“那酋长的老婆呢？”
“领着村里的孩子们出去采浆果，还没回来。”
此时，白百灵又与青牙争执起来。两人叽里呱啦地你来我往，用的是唐汉生完全听不懂的荒原部落语。“他们在说什么？”
“大人，卑下也听不懂……”两个聋子劝架？唐汉生瞪了奥利佛一眼。再回头时，却见青牙已经舞起鞭子作势欲打。而那个叫白百灵的姑娘，虽然被空气中呜呜作响的鞭风吓得低头闭眼，可还是张开手臂，一步不让地挡在男孩面前。他赶忙分开人群，想要出面制止。不料青牙竟然不顾及白百灵是荒狼的女儿，手中长鞭在空中甩了几圈之后，唰地落下。唐汉生大喊一声住手，身边的奥利佛已经如离弦之箭，两个跨步便冲了上去。啪的一声脆响。等白百灵再睁眼抬头，只看见一张因为剧痛而扭曲的胖脸，正在努力对自己挤出笑容。“我说了，住手。”
唐汉生大怒。青牙只是轻蔑地冷笑。“Yeehe Humuula lairor。 ”“大人，他说您是个骗子。”
白百灵扶着摇摇欲坠的奥利佛，气愤地说道。“你懂拉缇墨语？”
唐汉生有些惊讶。“是父亲教的。”
唐汉生点点头。荒狼酋长经常代表部落与游商队伍交换物资，懂些得拉缇墨语也在情理之中。倒在地上的男孩见到降临使大人，也挣扎着爬起来。拽住唐汉生的袍子，开始委屈巴巴地控诉。唐汉生只得又看向白百灵。原来这男孩清早起床之后，照惯例扛着圣架去村头小坡找降临使大人当他的护卫。半路碰上青牙，就被这个新任长老借口田里缺少人手，硬拉着去干活。男孩自然是不肯，于是双方争执起来。最后青牙动手，而男孩因为对方是长老的身份，既不敢躲也不敢跑，硬生生挨了好几鞭子，直至白百灵赶到。“Noouu speeiko haoww jukkao wootulion leedaar。”
“他又再说什么？”
“他说，大人连荒原部落语都听不懂，凭什么让整个乌东梁部落的人都听从您的命令。”
唐汉生心头一沉。这句话问得相当诛心。果然，围观的部落民纷纷交头接耳起来。虽然在接触到他的眼神时，依旧会马上低头避开。可那是慑于谁的威势？白猞猁还是荒狼？唐汉生没能立刻反击，让青牙的气势更加高涨。对他和他的族人而言，不论是野和尚，还是突然冒出来的降临使，统统都是荒狼用来压制自己族人的阴险诡计。只要能证明降临使是骗子，即便荒狼贵为酋长，也得在新一任执灯人的事情上做出妥协。于是他接着煽动道：“这个降临使，他不光听不懂部落语，还毫无节制地使用公仓财物。看看他穿的袍子吧，那是用三张峭壁羚羊皮换来的。想想他每天的吃食吧，在想想你们的孩子在吃什么。”
青牙用手指着唐汉生，表情激愤。“最荒唐的是，他还让一个成年劳力，整天扛着根木棍在村里瞎转。而我们的老人，却在沙薯地里弯腰弓背地除草劳作。”
顿了顿，青牙又对着周围的部落民高声说道：“这个降临使给大家带来了什么？是粮食？盐？还是铁锅，蒸馏器？没有，什么都没有。他不光欺骗了整个乌东梁部落，还欺骗了我们的白猞猁神。”
嗡嗡的议论声变得越来越大，白百灵翻译的声音却变得越来越小。奥利佛的脸色涨得通红。只有唐汉生不动声色，就这么负手而立，看着青牙表演。没人知道他握紧的掌心里，已经黏糊糊的全是汗水。青牙说的话，不仅很有道理，而且直接戳中唐汉生的软肋。偏巧这个时候，拉姆达还把白猞猁的真神肉身带去了荒原深处。至于荒狼酋长……唐汉生几乎可以断定，眼下的局面就是老狐狸刻意营造出来，用于试探自己的圈套。拉走部落里各氏族的所有青壮，既能让心怀不满者解除顾忌，又能避免内斗上升为武斗，给部落造成难以挽回的损失。连青牙都被算计进去，不知不觉成了棋子。“大人，我们该怎么办？”
奥利佛眼神慌乱，用极低的声音问道。今天这关要是过不去，他和他的降临使大人都不用等到荒狼回来，便会被那些愤怒的留守妇女给撕成碎片。唐汉生恼怒于奥利佛的示弱，冷着脸未做理睬。反而径直走到断成两截的圣架前，附身将装饰着草茎野花的始源三环拾到手里。然后对白百灵沉声说：“告诉青牙，如果敢对自己刚才的指控负责，就请他接受先祖之灵和至高神共同的裁决。让大家看看，究竟谁才是渎神的骗子。”
看着缓步走到面前的唐汉生，和半截举在空中的圣架。青牙脸上现出惊疑不定的表情。白百灵已经高声宣布了降临使的要求。现在，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场中对峙的二人。唐汉生指指青牙，又指指圣架，然后再一次把手握到圣架上。那只是一截木头而已。青牙看着代表至高神的三个圆环，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来吧，这就是一截木头，没什么了不起的。唐汉生用眼神挑动对方的情绪。先是左手，再是右手。青牙学着唐汉生的样子用双手握住了圣架。没有火焰，没有闪电，什么都没发生。果然只是一根木头而已。青牙得意地看着降临使，希望能从那张严肃的脸上找到害怕，后悔，或者其他什么能让人心情舒畅的尴尬表情。结果，他得到了一只微凉潮湿的手掌。可描述的，不可描述的，连同荒漠部落语，如冲破闸口的洪水般涌进唐汉生的意识海。青牙的身体也跟着有节奏地抽搐起来。一天之内连续两次使用读取，对唐汉生同样是很大的负担。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滑到下巴，又离开下巴滴到供奉白猞猁神的土地上。还不够，还不够，再快些，还不够……唐汉生强忍着头痛带来的晕眩感。他在赌，赌一个人的秘密究竟有多少是不能宣诸与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