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雨声淅沥,打在马车蓬上,车顶落了青翠的晚春嫩叶,被雨洗濯,显出些鲜亮的春色。  马车里的沈诉诉懒懒靠在榻上,她身着一袭浅青团花纹香云纱襦。  肩上披着的软帛顺着胸前柔软的曲线垂下,上缀大小匀称的浅粉珍珠,拢在鬓边,衬得她半阖眼眸的面庞丰润秀美。  她微蹙的一对细眉正中贴着流光溢彩的贝母花钿。  长睫掀起时,花钿映出七彩色泽,映着她的明亮眼眸,将这张美人面点缀得摇曳生光。  沈诉诉有江南第一美人之称,她自己也不知道是谁封的。  ——但若是被她知道是谁散播了这个谣言,她定要将此人抓来,命家丁打一顿。  马车内点着苏合香,沉静安稳,丝丝缕缕燃着,微苦的香气将雨季的湿气拂散。  沈诉诉懒懒打了个哈欠,就是这个该死的坊间称号,让远在京城的新帝都知道了她的存在。  自她及笄之后,京城一年派了三次礼官过来要将她礼聘入宫,让江南的适龄男子再不敢对她起心思。  沈诉诉觉得自己也不算难看,但长这么大了,连个江南美男子的情诗都没收到过,实在是倒霉。  本来她自己也不抗拒入宫,毕竟宫里那么多漂亮后妃,要她上班伺候皇帝的时候应该不多。  换个更舒服的地方睡大觉享福,想来也不错。  但坏就坏在,自皇帝派出的礼官抵达之后,她做了个梦,梦见了自己未来。  她梦见自己入了宫之后,确实得到了皇帝的宠爱,毕竟她这脸蛋生得确实是有些美丽。  但也因此遭来其他妃子的嫉恨。  沈诉诉从小死了娘,被她爹宠得没边,脑子不太好,没什么防范意识。  她在宫里,吃饭被下毒,怀孕被推到水里,好不容易生下来一个孩子,竟也夭折了。  她最后被陷害得打入冷宫,连自己亲爹都被构陷至死。  然后她就变成坏女人啦,该用的手段都用了,终于当了皇后。  这皇后就当了三天,三天后,她的皇帝夫君就被叛军赶了下来。  她为了避免羞辱,在燃烧的宫殿里上吊死了。  苦,实在是太苦了,梦中入宫之后,她没过上几天好日子。  做完梦之后,沈诉诉病了大半个月,被吓的。  前来召选良家女的礼官等不下去,也就打道回府了。  也不知道京城里那位新帝得了什么失心疯,一次召选沈诉诉不成,后来竟然又派了礼官前来。  沈诉诉性子就算再骄纵,但这皇帝也是不敢惹的,她只好每次都借故避开礼官。  她爹初来长洲县上任时,在县外捐资建了个寺庙,名为弥提寺,香火挺旺。  只要京城派了礼官来,她就躲到弥提寺里暂住几日。  马车内隔断内外的珠帘拂动,一张面无表情的清秀女子面庞出现在帘外。  这是沈诉诉的贴身侍女小满。  “小姐,京城派来的礼官昨日就回京了。您不在弥提寺多住几日吗,今日雨大,路上湿滑,我怕您出什么意外。”

小满见马车外的雨势渐大,蹙起了眉。  沈诉诉将自己的宽袖挽起,在颊边扇了扇,挥手道。  “弥提寺里天天吃素,我这嘴都快不知道肉味了,现在这季节,春淮楼的鳜鱼应当很肥美。”

沈诉诉舔了舔唇,吸溜一声。  “小满,我受不了啦,我今天就要吃上清蒸鳜鱼,你让车夫快些驾车。”

“好好好。”

小满将一方干净的湿帕递给沈诉诉擦脸,将此吩咐告知车夫。  只听见马车外传来两道骏马嘶叫声。  车夫爽朗笑着:“好嘞,大小姐,小的这就快些驾车。”

春雨纷然,两匹白色骏马拉着车,往前奔去,在泥泞的官道上踩出一串深深的马蹄印。  沈诉诉面上盖着湿帕,没坐稳,因为惯性直接仰面倒在身后的箱笼旁。  她觉得有些丢脸,赶忙爬起来。  回忆起春淮楼里的美味佳肴,沈诉诉忍不住笑得眯起了眼。  不入宫好哇,入了宫她要去哪里找这当季的江南美食?  雷雨天,乌云黑沉沉,忽地天际一道炸雷声响起,坐在马车里的沈诉诉捂住耳朵躲到一旁。  车外的车夫猛地拉住缰绳,两匹拉车的白马发出惊恐的悲鸣。  晚春,连日落雨,道旁的山体被浇得软烂松弛。  闪电撕裂天空,落雷将山壁上的树劈断,那绵延的树根也被震碎,山体滑落,将前路堵死。  “大……大小姐,前面的官道被堵住了,我们先折返回寺里吗?”

车夫勒住缰绳的手心有一道红痕,显然是下了大力气才控制住这两匹白马。  沈诉诉扶着小满的手,将马车门推开些许,去查看车外情况。  山体滑落,被雷电劈焦的树木倒下,前方果然不能走了。  她胆子小,有些怕,便道:“好,我……我们快些回去吧。”

“是。”

车夫催促着白马调转方向,但这两匹骏马的四蹄在地上不安地踏动,竟不肯前行。  车夫狠狠甩了鞭子,白马吃痛,这才不情不愿地往回跑去。  沈诉诉没坐稳,又险些往后跌,小满及时将她抱住。  “小姐莫怕,明日老爷就会派人来将这处官道清理干净,咱们再回寺里住一日。”

小满拍着沈诉诉的脊背,安慰道。  沈诉诉深吸一口气,她低眸看着自己起伏的胸膛。  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快极了,手脚又凉又软。  这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她一激动就会浑身冰冷,到现在没找到医治的办法。  若是体温降低久了,她就会浑身僵硬无力,呼吸困难,最终死去。  小满在马车里点了暖炉,将箱笼里存放着的锦袍给沈诉诉披上。  沈诉诉低下头,将自己因为受寒颤抖的手拢在袖中,她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这病磨人,沈诉诉靠近了暖炉,感觉舒服了一点,闭目凝神。  马车外的雨声依旧响亮,豆大的雨点滴滴答答落在马车上,如惊雷般一道道在沈诉诉耳边炸起。  她耳边缀着的藕色绢花微颤,在连绵的雨声里,她似乎听到了隐隐的脚步声与金属摩擦的声音。  这是——寻常人都听不见的声响,但沈诉诉能捕捉到。  除了落雨坠地的声音,还有粗沉的喘息声……铮然一声响,似乎是有人将横刀出鞘。  刀剑相交之声渐近,沈诉诉猛地睁开眼。  她往马车外间扑去,将车门推开,对车夫高声喊道:“重九,停车!”

沈诉诉府中的这个车夫也是忠心的,再加上他有些身手,一听沈诉诉命令,他死死勒住了缰绳。  只见前方一道飒然声响掠过,一柄横刀竟从林中飞来,将天空落下的雨线斩断。  横刀力道之大,竟带出疾风,扑面而来。  沈诉诉攥着自己心口处的锦袍,摇摇欲坠往后跌去。  这横刀将前方两匹白马的马首斩断,车夫“啪”地一声将车门关上。  雨中,两匹骏马颓然倒下,一蓬滚烫的马血溅落青纱。  若他们再往前一步,这横刀斩断的,可就不止是骏马的头颅了。  密林里,有几位身手极佳的黑衣人执刀而出,追着一人前来,他们的行动很快,在雨中如风穿行。  被追击之人身形颀长,着一身利落简单的墨黑翻领袍,腰间别着镶嵌墨玉的蹀躞带,将窄腰紧紧束着,衬得他身材挺拔。  他受了伤,行动受限,手中紧握着一柄寒光森然的横刀,刀身略长,其上染着血。  一路被追击至此,他已精疲力尽,但仍需把眼前的敌人解决。  沈诉诉的车夫原漂泊在外,有些见识,他低声对沈诉诉道。  “大小姐,我们恐怕是撞见江湖人的斗争了,咱们……咱们可不能守在这里,让他们先打着,我们快些躲进林中。”

“好……”沈诉诉抱着自己怀里的暖炉,点了点头,她哆哆嗦嗦地在小满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远处林中还在打斗,小满为她撑了伞,领着她往林中躲去。  地上被斩断头颅的白马鲜血在脚下洇开,沈诉诉不敢看这惨烈的画面,只看向远处。  那掷出索敌的横刀还插在前方的树干上,她仔细端详那刀上花纹,忽地心里一惊。  因惊惧,她感觉自己手脚愈发冰冷,在雨中,她的鬓发沾湿,苍白的唇轻颤着。  “重九,小满……不是江湖人士的斗争,这刀……是官府的制式。”

沈诉诉不知道自己到底遭了什么罪,竟然撞上这等祸事。  她话音刚落,那林中又冲出一批人,雨大风急,将其中一人蒙面的黑巾吹开。  沈诉诉盯着那人模样,正待别开目光,前方那几位黑衣人已朝他们冲了过来。  重九将马鞭一横,将其中一人拦下,但对方人多势众,那尖利的刀剑即将朝他们落下。  沈诉诉反应慢,她只听到自己过快的心跳声,站在原地,没敢闪躲。  下一瞬,一柄细长的横刀将即将落到沈诉诉身上的刀剑架住,  被追击之人之人反击的招式简单精准,很快将前方那黑衣人抹了脖子。  血落在沈诉诉精致的裙裳上,她捂着自己的耳朵,惊叫一声。  这里又战了起来,为了保护沈诉诉,车夫暂时与那被追杀男子站在了同一阵线。  在混乱中,沈诉诉与府中两位下人走散,小满为她撑的伞坠落在地。  呆了许久,沈诉诉这才想起逃跑,提着裙子,连滚带爬跑进密林里,躲在树下。  大雨浇在身上,裙裳湿透。  沈诉诉爱美,穿的衣服也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轻软的襦裙没裹得很严实,露出大片露着的胸口。  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太保暖。  沈诉诉裹着单薄的锦袍,想要将自己怀里的暖炉抱得更紧些。  但雨水将暖炉里燃着的金丝炭浇灭了。  不知不觉间,她已跑了很远,小满与重九都不见踪影。  经历这等意外,沈诉诉心绪起伏极大。  此时她没了热源,开始觉得手脚发凉,走不动道,呼吸也开始变得凝滞。  从小到大,府中人都将她捧得跟宝贝似的。  从长洲县到弥提寺的路,她爹早已派衙役排查了一遍又一遍,确保没有山匪潜伏。  没曾想今日出了这样的意外。  但沈诉诉好歹是在梦里见过大场面的人,她强撑着站起来,扶着树干,准备去找人。  若再不寻些东西来暖身子,她可就要死在这里了。  此时,林中窸窣声响起,有一人踉跄走来。  沈诉诉躲着的这棵树粗壮,正好能遮掩身形,那人来到树后,正巧与沈诉诉撞上。  “嗷——”沈诉诉张口,正准备惊叫,但嘴巴已经被那人带着血腥气的手捂住了。  在模糊视线的大雨中,她与这人视线对上。  他的眸光冷厉如刀,但那模样是一等一的好。  此人剑眉星目,面部线条疏朗俊逸。  黑眸上的长睫沾了雨,恹恹往下落着,描出眼尾的冷肃之意。  他约莫十九二十的年纪,与沈诉诉相仿,颊边还未褪去少年人的稚拙。  差不多将敌人杀光,他力竭,一路负伤到这里,与沈诉诉撞上,无力往前倒去。  沈诉诉被风一吹都能倒,更别提是被他这么一撞了。  她被他撞倒在地,湿漉漉的身子落在绵软的林地上。  他冷硬的胸膛也落了下来,将她的前胸压着,按出一条暧昧的沟壑。  “登徒子,可恶,可恶!”

沈诉诉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她脸颊红透,喘着气将那人脊背捶打着,一边打一边骂。  “你等着,我让我阿爹来将你关进监牢,打……打一百大板!然后再拖去游街示众!”

沈诉诉没力气推开他,她感觉到自己的手沾到了他脊背上的鲜血,很热。  是,他的身子有着年轻男子的温度,热烫温暖,较寻常人的体温还更高些,蕴着蓬勃的生命力。  逐渐地,沈诉诉打得也越来越轻了。  因为她发现自己冰凉的身子因为这人的体温而变得有力起来,她也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  该死的……沈诉诉悲愤地闭上眼,她发现……这个人比她的特制小暖炉好使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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