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风停沙定。
寨中烧灯续昼,校场中接连扎起营房,分作前后左右中五营,道路俨然,士兵各司其职,长枪林立,指挥使们聚在中帐,与种家庆议事。 堡头之上,两面战旗高悬,黑底金字于夜色下舒展,弓箭手目不转睛盯着百步之外,只等换哨时才会挪动。 后营牵出马来,交至莫聆风这一都人手中,莫聆风悬挂令牌于腰间,左右跟着殷南和游牧卿,身后跟着士兵,又带上地图和水囊等物,悄然出了寨子。 一轮明月在天,无边黄沙在目,四周一片寂静,不见敌人踪影,寨中铜壶滴答作响,水声传至寨外,马蹄陷入沙中,不能翻飞,同时也吞没了他们行动的声音。 所有人都紧绷着一股弦,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只硕大的蜣螂飞速从沙上爬过,发出“沙沙”响声,游牧卿与殷南一前一后射出目光,见是一只黑漆漆的蜣螂,又都不理睬了。 离开寨子越远,这种细细碎碎的动静就越多,四脚卷尾的“沙和尚”成群结队,速度飞快的从马蹄下爬过,蚂蚁也纠结在一起,成了庞然大物。 马蹄偶尔会从沙中踹出一些白骨,有野物的,也有人的。 金虏若是在堡寨之外看见汉人,无论是谁,一律格杀,曝尸荒野,任凭尸体被分食、腐烂,只剩下白骨。 羌人见到汉人,会收买命银,若是交不出银钱,就会割下头颅,送去金人手中领赏。 常年在此间往返的漏舶商,便是用银子在羌人之中打通了一条路。 艰难走了半个时辰,地面逐渐由黄沙变成了坚实的黄土地,莫聆风这才扬起马鞭,甩手一抽,开始策马向东奔驰,沿着地图所指前行。 马蹄声“哒哒”作响,两旁景物往后倒退着离开众人视线,出现在他们眼中的是积峁堆梁的黄土,让风刮出了筋、削出了骨,傲立于苍穹之下,又逐渐在马蹄声中和缓下去,化作山、化作水。 又是一个时辰的快马加鞭,他们路过了空无一人的张家堡,到达种家庆所指之处。 莫聆风滚鞍下马,脚底下十分柔软,低头一看,就见一片枯草之中,已经生出了蒙茸绿意,果然是水草丰沛之地,悄然往前行了十来步,她眼中出现了一座穹隆样的旃帐。 她未曾见过金人住所,只听赵世恒提起游牧之人织柳为室,以旃为盖,状似穹隆,所以称作穹庐,便低声道:“就是这里了,殷南,你去探探有多少顶穹庐。”殷南抬腿便走,两眼发亮,神情也很兴奋。 一股微风拂过众人鼻尖,带来牲畜粪便和水草交织的冰凉气味,莫聆风在风里打了个哆嗦——明明不冷,还是打了个哆嗦。 她还没有打过仗,没有到过这么荒芜的地方,从出生起,她就窝在莫千澜的怀抱里,所见的世界金玉堆砌、花团锦簇,不见一点血光。 现在莫千澜还留在原地,她却已经走到很远的地方来了。 她低头在一堆枯草上来来回回的蹭鞋底,想蹭掉鞋底上的马粪,还没蹭掉,殷南就已经奔了回来。 “二十三顶穹庐,”殷南数的很快,“羊、马非常多。”
莫聆风继续蹭马粪,直到鞋底干净了,才道:“游牧卿留下,其他人都去,一个都不要放过。”
众人立刻点头,抽刀出鞘,无声向前方走去,殷南擒着尖刀,走的最快,在其他人还未到时,她已经闯入穹庐之中去了。 干净的旃布上,忽然绽放出一朵巨大的猩红色花朵。 随后接二连三的惨叫声响起,反应过来的男子翻身而起,直扑向士兵——他们都是良马悍刀之辈,不会引颈就戮。 莫聆风留在原地,灵魂已经伸出触角,跟了过去,暗夜中闪出来的火光、厮杀、哭喊、四处奔逃的人、血从身体里涌出来,全都带着声音,钻进她狭窄的耳朵里。 她又打了个哆嗦,游牧卿扭头问道:“姑娘,冷吗?”
莫聆风“嗯”了一声,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金项圈,想要压下心中的不安和焦躁,随后从腰间摸出埙来,放在嘴里,“呜呜”地吹了起来。 低沉悲壮的埙声,像是战场上刮起来的一阵呼啸风声,与大地同悲同鸣,曲不成调,却与战场相契。 吹过之后,莫聆风心安,收起埙,她脸上浮现出和莫千澜一样的漠然神色。 忽然,有羌人逃了出来,骑着马杀出包围,直奔莫聆风的方向而来,似乎是要去向金兵报信。 莫聆风很有自知之明,不必游牧卿开口,立刻就地一滚,躲到了一块大石后面。 游牧卿拎着刀,轻而易举地截杀了此人,随后摆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在此守候。 血气浓烈到了极致,模糊了时间,莫聆风看着天色逐渐发白,才发觉天快亮了。 天光云影,落在她身边,使得她看到脚边竟然匍匐着几根黄素馨,枝条上错落开着黄色小花,金英翠萼,吐出袅袅春意。 在日光从地尽头出现的那一刻,战斗结束,割去头颅的尸体散落的到处都是。 牲畜成群结队,数目众多,一眼望过去,黑压压的,简直望不到尽头。 殷南收了刀,满身是血,兴奋地走到莫聆风身边,吃饱了似的打个嗝,多日来的憋闷一扫而空,变得异常灵敏——她喜欢战场。 莫聆风心想:“这地方果然富庶,牲畜是人的十倍之多。”
她翻身上马:“走,马都赶回去。”
士兵们将血淋淋的头颅挂在马上,又用马鞭驱赶这上百匹好马,忽然羊群和马群同时一惊,起了一阵骚动。 “快走,狼来了!”
游牧卿听到嗥叫,立刻往前催马,莫聆风看向叫声传来的方向,就见横山之中,一张口吻深裂的凶恶面目伸了出来,正在试探着下山。
莫聆风也打马向前,马群和羊群在狼的逼视之下,不必驱赶,也紧随人群而走。 走出去片刻,莫聆风再次回头,想去看狼,就见不远处倒伏着的一具“尸体”,正在悄悄滚动,察觉到莫聆风的目光,他仰起头来看了一眼,然后一轱辘滚进河中去了。 跑了。 莫聆风不去追赶这死里逃生之人,又隐隐觉得此人面熟,打马走出去好几步,忽然想起来这人在朔河边见过——那个送她一块白石的羌族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