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在凌晨丑时渐小,城头上士兵轮番休息,将尸体与伤者搬下城头,守势渐弱。
城头火势也逐渐熄灭,一个个士兵在黑暗中靠着墙头,一动不动,种家庆站在城头上像马似的咀嚼糜饼,止住擂鼓,做出休息之举。 金虏仍然在做轮番攻城,如今在轮换的空隙之中,见堡寨士兵疲惫不堪,似有放松之举,立刻加大力度进攻,列出箭阵,一轮强弓过后,金虏见城头人墙悉数中箭,甚至战旗折断也无人扶起来,当机立断,喝令大队步兵上前,迅速登上云梯,继续攻城。 然而登上云梯的金虏却发现倚在墙头的,根本不是士兵,而是穿着盔甲的稻草人。 稻草人身上扎满方才射下的利箭,从东至西,密密麻麻,排了满满一行。 真正的士兵全都躲藏在稻草人之后,突然出现,伏击登城的金虏。 城头立刻又陷入厮杀之中,金虏来不及细看城头情形,便再次杀喊起来。 其实金虏只需稍稍细看,便知道城头上少了近半数人。 莫聆风率领两万兵马,井然有序列队于城门之后。 风移月影,乌黑的铁甲在夜色下闪动幽光,莫聆风骑一匹白马,身穿重甲,紧握长刀,凛然可畏,身后三步,是执大旗的游牧卿与殷南。 再往后,是先锋军,一手持盾,一手持刀,立于前方,步军持长枪、撩风刀在后,寒芒点点,再往后是骑兵,战马膘肥体壮,士兵威风,旌旗蔽日。 莫聆风抬手,无声往下压动,游牧卿立刻摇动旌旗,堡寨城门,悄然而开,吊桥放下,铺上几乎被填平的护城河。 莫聆风抽刀出鞘,一骑当千,飞马而出,率领大军,直捣金虏大营,斩将拔旗。 她长喝一声:“杀贼!”身后士兵追随而出,呼喊之声排山倒海,涌向金虏:“杀贼!杀贼!”
金虏猝不及防,铁骑被撩风刀割去前蹄,人仰马翻。 而莫聆风再次抬手,按落,游牧卿见状,一跃而起,站上马背,摇动战旗。 守在城门内的士兵见到战旗摇动,依着军令,升起吊桥,关闭城门。 城门关闭时的响声,让城头上指挥作战的种家庆心头一震,忍不住看向战场上那匹闪电般的白马。 白马之上,莫聆风身姿挺拔,冲锋陷阵,豪无畏惧之意,以破釜沉舟之姿,迅疾如飞,杀向金虏,不复从前偷他的马配种时的淘气。 这一战,只许胜,不许败。 步兵与骑兵三人为一组,一步兵以撩风刀砍向金虏铁骑,一步兵四下守护,一骑兵长矛收割落马金虏性命,得手之后,立刻转换目标。 若是其中一人不幸身亡,另外两人迅速汇至其他队伍中,组队杀敌,切忌落单。 不到半个时辰,金虏强而有力的攻城开始减缓,甚至一度停止攻城,专心围杀莫聆风所领的两万大军。 城头上师老兵疲的将士得以喘息,殷北率人垒好西墙,补上缺口,眼见莫聆风已经杀至敌军阵中,心急如焚,扯下一卷拉石头的麻绳,一端系在女墙上,一端系在自己腰上,用力绑紧绳结,一手拎刀,一手拉住麻绳,就要翻身下城头。 血葫芦似的冯范一把拽住他:“箭!”
常龙同时伸手,拉着殷北往后退,刚撤出一步,金虏在围攻之下,弓弩手分毫不乱,仍旧上前,对准城头,放出一波箭雨。 箭雨过后,能登八十人的云梯忽然涌上来股股强兵,携带蒺藜火球,先行抛入城头,待炸响过后,强兵登上城头厮杀,其中有一金虏将领,直取种家庆。 两人交手三十来回合,种家庆不敌,被金虏一刀穿胸而过。 种家庆一把攥住金虏刀柄,喉中“咕噜”作响,涌出大口鲜血,用尽最后力气,抽出体内长刀,一把将那金虏将领从城头掀了下去。 “种将军!”
“翁翁!”
种韬奋力从围杀中脱身,奔向种家庆,满目愤恨,冯范与常龙也一路卷杀至种家庆身边。 种家庆毕生好运,却未能在这场战斗上延续。 他奄奄一息,将手中令旗交给冯范,同时以刀拄地,撑住身体,转向堡寨,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故国。 风停雨住,云开雾散,夜色温柔,一轮明月,几点疏星,落在苍穹之上,大放明光。 流水在朔河中奔腾,这个时节的马场,必定开满荞麦花。 他没有雄心,没有壮志,大半生心血都耗在了高平寨,纵然早已做好以身殉国的准备,却还是在最后一刻感到不舍。 江山如画啊。 他无能为力地闭上双眼,死在城头之上。 莫聆风心有所感,回头张望,却只能看到高齐城头的云梯和源源不断登城的金虏。 猛地,金虏之中响起沉重的呼喝之声,只见上千铁浮屠头戴铜面目,正朝大军横冲直撞而来,与此同时,不穿铁甲、不戴兜鍪的拐子马,手持十力弓,自两面包抄而来,射出密集长箭。 莫聆风立刻下令,让殷南与游牧卿摇动旌旗,带领大军分做两股,一股以骑兵为主,杀向拐子马,夺取长弓,一股为步兵,用撩风刀和长枪,凶猛杀向铁浮屠。 杀声大作,莫家军知晓没有退路,与金虏铁浮屠正面相对,撩风刀威不可挡,对着马蹄和马眼使劲,甚至往铁浮屠脖子上猛击,用铁链缠绕住铁浮屠后,便共同用力,将其从马上拉下。 铁浮屠沉重落地,无法翻身,立刻会被莫家军俘获杀死。 这一场血肉厮杀,整整持续两个时辰,堡寨城墙内外,已成一片壮烈血海,金虏在莫家军同归于尽的气魄之下,节节败退,鸣金收兵,撤至三川寨。 莫聆风从不知道,尸骸可以堆积如山。 晨光落下,满地血腥气随着热气蒸腾而起,战场之上出现难得的宁静,莫家军与金虏的尸体堆叠在一起,属于自己的兵刃插在对方的身体中,利箭一簇簇扎在地面、战马身上、尸首上,无人能够逃出生天。 她抬起脚,想要向前迈步,低头看时,却无落脚之处。 从身体上断开的手、脚、头颅,从腹中流出来的五脏六腑,全都在日光下散发腥臭气味。 殷南无声站在她身前,伸出一只手去搀扶年轻的将军——她杀戮到了麻木不仁的地步,哪怕地狱之门就在她脚下打开,她也不会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