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有三位卡佩罗头目确定会被处刑。
其中一个卡佩罗头目面色铁青地站了起来,如果他现在身上带了枪,那他一定会拔出来对着马里齐奥和朱利欧开火,但很可惜他没有。所以他只能愤恨地把自己的椅子摔在地上,弄出很大声响。
他抬起手一一指过坐在桌子旁的人,那些人被响声打断了谈话,也正在看着他。
最后这位头目的手指落在马里齐奥身上:
“什么‘地下市长’,不过是安赫人手里的狗。”
他如此咒骂道。指责马里齐奥作为辛西里族群在施塔德的领袖,却为同盟的禁令缚住同胞的手脚。
说罢,他用力地理一下自己的上衣,就朝着会场外走去。
剩下的两个头目也很快回过味,现在大部分决定已经尘埃落定,犯不着在这里听别人慢慢讨论怎么给自己判死刑。
所以他们也摔了椅子,离开会场。
在场大多数人明白,流血事件多少还是无可避免。
那些和私酒生意已经脱不了关系的人,将继续负隅抵抗。
但是朱利欧这个名字背后已经开始萌发新的意义,卡佩罗将再度迎来自己的族长,所以那三个头目手下大部分的人,也不会再一心一意跟着他们送死。
火并的烈度降低,也依然是火并。那么由哪家来出力执行?这又需要五位族长继续商议。
之后对种种细节和其他议题的讨论,又延续了整整三个小时,柯林直听得昏昏欲睡。
总觉得这不应该是帮派分子聚在一起商量事情的样子,而是一群当局的官员们在为某些决策扯皮。
但是话说回来,五只手对辛西里社区来说,原本就担负着某些社会治理的职能。
有些人说他们才是南施塔德的当局,也并非完全没有依据。
所有细节都敲定之后,几位族长都松了一口气。这时,马里齐奥在最后又追加了一条。
“如果哪里需要人火并,‘脏手指’德乔都必须亲自带枪上场。”
大老板摩挲着自己的图章戒指,微笑地看着手足无措的德乔说:
“这样,我不再另外追究他对我的冒犯。”
…………
五只手会议的一天后,柯林刚从圣一神学院出来,就看到了不远处的乔凡尼。
乔凡尼没有向他打招呼。柯林也装出没看到对方的样子,照常走上回家的路。一会之后他才拐入一条路人稀少的小巷,然后乔凡尼跟了上来。
这是他们这段时间接洽的方式。
他们无言地并肩走了一段路,乔凡尼才告诉了柯林,守灯人那边的动向:
“阿雷西欧打算让你阻止朱利欧的做法。”
“凭什么?”
柯林不为所动地反问:“用停供抑制剂要挟?”
根据昨天会议后续讨论的结果,切斯塔洛家族在不久后必须终止对朱利欧的保护。
毕竟“保护”也可以视为要挟和控制。
但在朱利欧有能力保障自己的生命之前,她的安全将继续由切斯塔洛家族负责。
那么至少在这期间内,阿雷西欧仍然要为柯林和卢卡提供抑制剂,因为他们手握朱利欧的人身安全。
乔凡尼说:
“阿雷西欧一直在怀疑你,无论是巫术嫌疑,还是私酒的嫌疑。”
“他不能打开那个枪手的脑袋,所以没法知道地下酒吧事件的具体经过。”
“但他明显很不甘心,所以昨晚独自和那具尸体呆了一夜。那尸体已经发臭了,但是结果,他真的在死者的衣服上发现了一些东西。
什么?柯林微微一怔。
“就在枪眼和血迹的旁边,还残留着一些稀胶水似的痕迹。他指给我看我也看不出来,真的很不起眼,但是却被他找到了。”
“我听说你利用红石墨水和黑暗,很漂亮地干掉了那个地下酒吧里的枪手。”
乔凡尼边走边将手指比成手枪的样子,就像仍保留着孩子的趣味,只睁一只眼睛,手腕一抬一抬地射击着:
“在黑暗里,所有人朝红石荧光的标记处射击。那种乱糟糟的场合下,其实谁也不知道自己打的究竟是谁。”
柯林停下脚步,结果乔凡尼就走到了他的前边。
乔凡尼有些疑惑地回头看着柯林,不知是惊讶他忽然止步,还是忽然从柯林身上看见了这个人的另一面:
“在灭掉灯光之前,是你在那个枪手的身上喷了红石墨水?”
乔凡尼问。
柯林坦然地看着乔凡尼,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事实上,如果当时里卡多等人留心观察,就会发现场中的红石标记不知何时多了一个。
当时场中有九个以上的移动目标,多一个或少一个,人眼很难察觉到这种区别。
更何况就算有人注意到了,也会以为那是其他人发现的新目标。
在那一片黑暗中,甚至连那个枪手本人,都未必意识到自己是被同伴的子弹射杀的。
“厉害。”
乔凡尼回味似地说道,他想象了一下,那是一场几乎没有破绽的暗杀。
阵亡枪手衣服上的红石墨水会随着时间蒸发褪色,最后留下的只是一层极为稀薄的胶水痕迹。
无论再有耐心,昨夜阿雷西欧能发现这种细节,也只是运气使然。
而且这不能被当作证据,因为事到如今,已经无法证明那些胶水究竟是何时被喷上去的。
“不处理掉一个枪手,就没法把我们这边的人安插进去,那样朱利欧的所有动作都会处于卢卡的视线之下。”
柯林静静地说:“如果没有其他的出路,我绝不会手软。”
即使,对方只是一个无辜的人。
乔凡尼望着柯林,从对方的眼中捕捉到了一抹痛苦的神色。
乔凡尼有时甚至会故意杀人来寻找刺激,但也很少能把事情做得这么阴狠彻底,又不留痕迹。
他知道柯林不是什么嗜杀的人,有时还会有一些多余的温情。但在必要的时候,却又会做得比他这种恶人更绝。
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追赶着他,奴役着他,让他不惜违背自己的本性也要做下这些事?
乔凡尼在感到好奇同时,又庆幸自己至少比他幸运一些。
因为自己比柯林少了一些善良,所以不会对脏活有什么抵触,甚至还会试图从中寻找乐趣。
尽管这些年来,一切乐趣和刺激带给自己的感觉,已经如同不断兑入温水后的糖浆,寡淡无味,却又带来更多难以企及的渴望。
……
“虽然不能用那些痕迹做证据,但阿雷西欧已经下定决心要对付你了。”
乔凡尼说。
柯林点点头,这是能料到的事,否则他也没必要仓促地冒着风险提升实力了。
当然,柯林不会将自己现在已经是一个子月巫师的事实告诉乔凡尼。
在与阿雷西欧的对垒中,自己真正的底牌绝非这份实力。毕竟守灯人已经杀死过几十个子月甚至赤星的巫师了。
也许在阿雷西欧这种知识型的强者面前,只有出其不意的力量,才能算是力量。
柯林没有回答乔凡尼的提醒,他转而问起了另一件事:
“朱利欧昨天做的那些谋划。”
“是你提点她这样做的吗?”
如果朱利欧采取的策略是受某人唆使,那么乔凡尼就最有可能是那个人。
毕竟,他是最希望卡佩罗家族能延续和复兴的人。
“不。”
乔凡尼否认说:“本来我没有对她抱什么期望。”
我以为哪怕有人会成为族长,那也应该是你。
“但是听说了昨天的这些消息后,我觉得卡佩罗的前景又明朗了很多。”
他感慨似地说:
“本来只是想垂死挣扎一下,没想到却押对了地方。”
“那你会阻止朱利欧吗。”
柯林盯着他说,这个人总是松松垮垮的,让人捉摸不透。
如果阿雷西欧要朱利欧继续处于保护之下,你会站在哪一边?
“不会。”
乔凡尼思索着奈维对自己的托付:
“如果阿雷西欧对卡佩罗有害,那他也会是我的敌人。”
也就是说,他暂时与柯林利害一致。
…………
朱利欧的蜕变,对大多数的人来说都是一个意外之喜。
包括“脏手指”德乔在内的几个头目没有考虑太久,就决定配合朱利欧所提出的计划。
于是,卡佩罗残存的部分重新聚集起来。
五大家族开始着手接收卡佩罗家族剩下的产业,同时几个家族也各自派出了代表,要在一周之内清查这三个归顺分支的所有账目。
等到排除完所有人的私酒嫌疑,这三个头目手下的人就会被重新组织为五只手内部的“缉酒警探”,向触犯禁令的其他头目发起进攻。
那三个头目手下,包括“士兵”和所有“乌鸦”在内的人数,在六百人左右。
但真正要被处决,或是会负隅抵抗的,也许不到一百人。
在过去,如果一个辛西里集团的成员,想从自己的头目归属到另一个头目麾下,那么他还需要获得双方头目的批准。
这种调换很少出现,如果一个成员改变归属是为了自己的发展,或者哪怕被认为是这样,那他很可能会因此弄脏自己的名声。
这将被视为某种背叛。
所以在会场上马里齐奥还做了特赦:如果有成员想从有罪的几个头目名下脱离,那他不需要任何人的许可。
结果第二天还不到傍晚,就有了四十余位“士兵”投向朱利欧一方。
一夜之间,朱利欧·卡佩罗的名字,在南施塔德的地下世界里有了不同的意味。知道一些内幕的人提起她时,往往会带着一种不可置信的语气。
她还不到二十岁,却在五只手会议上凭一己之力,将卡佩罗这样的庞然大物从倾颓的边缘拉了回来。
而仅在几天之前,绝大多数人还错将她视为一个“废物”。
但是无论外面的人议论得多么喧嚣,朱利欧身处的公寓里却一如既往地寂静。
跟乔凡尼道别之后,柯林直接来到了朱利欧的住所。
迎接他的依旧是切斯塔洛的枪手们。
在五大家族的代表们完成对三个归顺分支的调查之前,朱利欧的安全将依旧由切斯塔洛来负责。
柯林沿着熟悉的楼道来到朱利欧的客厅,发现她正有些不雅地盘腿坐在沙发上,无聊地前后摇动身体。
但整个人比此前任何时候,都有生气了许多。
她看到柯林上来,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轻轻巧巧地在沙发上站起来,然后光着脚走到了地上:
“怎么样,觉得满意吗?”
她问,虽然不太明显,但语气里带着显摆的意味。
如果卡佩罗家族真的成为了“缉酒警探”。那么对柯林的地下私酒事业来说,也将会产生难以想象的助力。
这意味着,五大家族将会减少对私酒贩子们的直接监视,同时卡佩罗还将成为一支可用于扫清私酒市场上大部分竞争对手的力量。
连柯林自己都没有想过,朱利欧能够做到这一步。
更早之前,她已经通过“男子汉”这个称号和声明书的内容,猜到了自己和卢卡之间的分歧。
所以在离开地下酒吧的马车上,当他说服里卡多时,柯林并没有再刻意避开朱利欧。
结果,里卡多没有将禁酒令的前景放在心上,反倒是坐在对面的朱利欧,对现在的形势产生了更清晰的认知。
所以她昨天会做出那样的策略,目的还远不止是为了保全卡佩罗而已。
这是连在场的马里齐奥也没有想到的,更深一层。
“我被你说服了,禁酒令一定会失败。如果五只手不改变思路,那么消失的就是他们自己。”
朱利欧笑吟吟地说,她半弯下腰将手别在身后,显得俏皮的同时,又更加不可捉摸。
“你做的,很好。”
当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柯林又有些犹豫。
因为他不确定朱利欧过快的成长,对自己而言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
朱利欧的目光总是缺乏聚焦,空洞洞地不知道望着什么地方。
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这个问题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越来越重要,以及令人困惑起来。
“那让我们来做一场交易吧。”
她转过身说。
交易,发生在平等的个体之间。
我已经不再是你的人质了,柯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