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和推理,本该是一件快乐的事。
如果只像孩子一样好奇苹果为何坠地,天空又为什么是蓝色,那即使最后得不到答案,他大概也会收获一些朴素而合乎天性的快乐。
但是,如果思考的对象变得更加抽象,结论越来越违反直觉,或者就连思维的工具也日渐变得琐碎复杂……那么思考带来的痛苦和扭曲,也就会相应地增加。
克雷吉·达洛佐是虚界生命学的专家。
但是他在自己的一生里,从没有亲眼见过任何虚界生物。
……
柯林逐页阅读着他留下的随笔和材料,其中不少是还在十多年前写下的,一页页稿纸已经泛黄发脆,又被伯父自己损坏了大半。
自从患上眼疾被困居于黑暗中以后,克雷吉过去的所有研究都停滞了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一旦失去圣一神学院的支持,克雷吉就什么都做不到了。
毕竟他不是一个巫师,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除了巫师的内在之眼,即基于内心感应的“成像”技巧以外,世上至今还没有任何能直接观测到虚界生物的仪器。
那些灵体确实无比强大,却又必须依附巫师或者某人的意图才能够影响世界。没有人身相助,它们就成了些单薄的影子,似乎连搬动一颗沙子都做不到,从而,也无法被测量。
从这一点来看,学者们甚至无法证明那些灵体是否真实存在。因为在同样的证据下,它们也可能只是巫师心中的幻觉,对自己能力的误解。
作为一个普通人,克雷吉只能迂回着,用巫师提供的二手材料进行推理,或者在几十种灵素测量装置的数值波动中,使用更复杂的数学方法去寻找虚界生物的蛛丝马迹。但他永远看不到自己花费一生去描述的那些对象,即使在实验室里朝夕相处,却又依然陌生无比。
所以,克雷吉·达洛佐正像是一位盲眼的画师,一位聋耳的音乐家,一个永远尝不出味道的厨子。哪怕他花费数十数百倍努力获得了精湛的技艺,也注定会长久活在深深的惶恐之中。因为,克雷吉永远无法通过直觉把握事实,他根本无法确信自己究竟是对了,还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就像一个丧失味觉的厨子开始用仪器测量食物的成分,去研究它是否合乎人们的口味一样。这种迂回看似周密,又处处都是隐患。说不定自己所建造的这座大厦,在更基本的前提上就已经误入歧途。而这个前提对一些巫师来说,则可能是像空气一样无比重要,又无需提及的“常识”。
所以克雷吉开始渴望。
毕竟,他多么想亲眼看看那些无形无影的伙伴。
为了做到这一点,他必须揭开第一重帷幕,以突破人类物质感官的限制。
但无论“成像”还是“灯火之路”都不符合他的需要,克雷吉必须开创第三条道路,而那就是他虚界生命学成就中最美也最残酷的结晶,灵觉神经。
柯林转头望向伯父悬吊的尸体,他第一次对克雷吉开始使用成像。
一条隐约明亮的线路连接着死者的眼睛,另一头则通向了虚空中的某处。
这就是他眼疾的来源。
放下手中的材料,柯林走到克雷吉的身侧,让自己的意识频率上升,以确定那条灵觉神经在不同频率下的全貌。
然后,他以栉火和圣所的誓言为中介,唤下了一头子月天的小魔鬼。
这头魔鬼看起来只有半截身子,在《恶魔阶层》中被称为劣魔,没什么力量,却有一双灵巧的双手。
它不自量力地想要反抗,结果身上燃起了翠绿的痛苦火焰。两次之后,它顺从地接受了现实。
柯林控制着它伸出双手,接近了那条灵觉神经。
……
最早,克雷吉是为了回避与家族的交流,才一门心思地投入到了虚界的研究中。
但在他最后的杰作,灵觉神经的构成技术中,有一部分基础来自达洛佐世代积累的灵魂理论。
伦茨继承了家族的使命,克雷吉则无法接受用亲人身体和生殖过程进行的肮脏实验,也不相信那些宣称现代神秘学发源于夜民的愚蠢阴谋论。所以在这样一个全心渴望引入夜民血脉的家族中,克雷吉属于绝对的异类。
哪怕达洛佐的人丁一直在减少,内部却仍然强调尊卑。只有伦茨一直站在灯光下,克雷吉则只能躲在阴暗中,或者孤独地在学院的实验室,与仪式中微暗的红石光晕为伴。
无论他在外面达到了怎样的成就,对那些入狂的长辈们来说,都不值一提。
进一步以栉火为中继,柯林精准地控制着劣魔的频率范围,使之与物质界的交集消失。
劣魔的双手毫无阻碍地透入伯父的身躯,却没有对遗体造成任何损害。
根据写在研究记录空隙处的三两句随笔,不难推测出克雷吉的心路变化。
当克雷吉与柯林相认时,他决心要让家族的诅咒在这一代完结。
但不久后克雷吉就意识到,达洛佐数百年孕育的罪孽之花已经结出硕果,而且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眼前。
通过巫术天赋的检测,克雷吉确定侄子是夜民和辛西里人的混血。同时拥有夜民的本质,辛西里人的样貌。
也许听起来没什么,但既然有了第一个,自然就会有第二个……并且直到无数个。
从柯林出生开始算起,时间经过了整整二十二年,足够暗河培养出数不清的混血儿,并且将它们输送到同盟境内。
这些混血儿不再像自己的祖辈那样,长着一副可以轻易分辨的面容,所以,暗河组织最大的弱点也就被克服。
就像刻意要成为家族的反面,克雷吉格外仇恨夜民,甚至相信它们至今仍在黑暗中谋划,誓要毁灭安赫同盟和它所象征的现代文明,以雪洗七百年前那场大肃清的旧恨。
但即使这样,克雷吉也依然对柯林抱有一线期望。
毕竟柯林刚刚被收养的时候,还只是一个孩子。
直到他意识到,柯林几乎就是另一个伦茨。
631年十一月,感到无力的克雷吉求助埃德蒙德大公,试图借用对方的力量,除掉自己的侄子。
但在柯林与大公达成合作之后,克雷吉陷入了绝望。
因为伦茨的实验,他对光感到恐惧。
而柯林通过私酒获得了血腥的财富,并且用这笔钱在祖宅里装满了红石灯,所以在那之后,克雷吉也开始对红石蒸发的光辉感到厌恶,甚至恐惧。
他失去了最后的栖身之所,除了自杀,已经别无他选。
劣魔终于取下了那截灵觉神经,因为频率界限之间的隔绝,这种摘取比任何手术都更为精准,就像把原本就毫不相干的东西拿走一样。
看着劣魔手中不起眼的人造组织,柯林发了一会愣。
克雷吉以为自己失败了,但是,他也许已经成功了。
伯父大概没有将灵觉神经的存在告诉过任何人,可能曾向谁透露过方向,但没说他已经做出了成品,毕竟,他也无法解释有一部分技术,来源于自己邪恶的家族。
正因为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出身,所以也没有哪个巫师有机会告诉克雷吉,当他在身上驳接灵体的神经时,出现了一些细小的误差,形成了一些头尾相接的回路。
这些灵体的神经并没有通向外界,而是插入了他自己的意识中。并且随着时间流逝,一点点造成了紊乱。
但这种看似可笑的失误,却又是一种必然。毕竟,他只是一位盲眼的画师而已。
离自己痴迷的一切,克雷吉差了零点四毫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