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关于“薄德艾维斯”的文字记录,几乎已经全部放在眼前。
翻遍整个中央情报处的资料库,最后也只有这么寥寥几页而已。 某种意义上,这些古老的文字还非常年轻,因为是直到新历六世纪才出土的考古成果,被发现于盖卢森林的一处“杂合墓地”。 林地祭司将兽骨与人骨合葬,以鹿首替换人首,山猪盆骨替换死者的盆骨。所有陪葬品中最有价值的就是“杂合墓告灵文书”,一卷用油泥封存在陶瓶中的羊皮纸,单独放在鹿首骨西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而其中的这一段话,就是人类现存对薄德艾维斯最长最完整的描述。 如果还想要更多,恐怕就只能拜访林海中几座最古老的藏书室,在挂满蛛网积满灰尘的古籍中捡取其他林地神祇的信息,一条一条对比分析下去。因为其中说不定,会有些只言片语是以暗母为原型创作的。 当然,因为林海里湿润的空气,那些数百年无人翻动的书页,大概也早已化为了烂泥。 这座王冠出现在那个没有成像技巧的时代。盖卢兹森林的祭司用十七个原始字母记下自己在幻觉中触碰的信息。但是,后人们却很难只通过词句还原出薄德艾维斯的形象。 所以哪怕在“林地象限”的本土,生死苍白女神的概念也可能在文明早期就被遗失了。 林地人神秘的原始字母本来就模糊不详,又难免在后世的破译中走形。即使抛开这些不谈,一个行者带着太明确的描述去感应沟通灵体是很愚蠢的。 毕竟这样做,更可能引来伪装成那个形象的寄生灵。 所以,即使世间仍存在着关于薄德艾维斯的描述,但祂对于同盟的安赫人来说却仍是盲点,一座从未显露,甚至难以证明其存在的“隐秘王冠”。 同时令人有些意外的是,“暗母文书”中的记叙虽然很模糊,但柯林却能在苍白女神身上大致找到与记录相对应的细节。所以这世上也只有他能确定,“暗母文书”的内容是真实的。 明明薄德艾维斯已经与已知象限脱钩数千年,所以在此期间,圣橡树的祭司们其实是无法再看见暗母的,他在描述一件不存在的事物。像这样产生的文本往往变幻莫测,毕竟事实只有一个,想象却漫无边际。但是,在“告灵文书”中,对苍白女神的描述却基本与原型一致。 所以写在这几张纸上的,应该就是关于薄德艾维斯最原始的文本。这让柯林多少有些叹服的感觉。 这倒不是说合杂墓地的年代有多么久远,因为即使“告灵文书”出土于密封的墓室,也无法证明它就是死者下葬时的原文。 倒也不是因为盗墓贼什么的……而是因为这个宇宙中镜像律的存在,一种文本存世的数量越少,则越容易被篡改。 哪怕有些文献深埋地下,也仅仅是在物理上做到与外界隔绝。但在另一重层面上,它们却仍处于镜像共鸣的范围之内。 地表的另一份相同文本发生变动时,这种变动就会被共鸣到墓室中无人触碰的文书上。并且现存的同类文本越少,这种共鸣就会越强烈。 所以当镜像律被证实的时候,一些人绝望地意识到了另一个事实。 “恐怕在这个宇宙,想要保存信息是不可能的。”只要人是活的,信息就是活的。 镜像共鸣如同凿刻河道般改变现实,这件事很细微,却又时刻都在发生。现存的所有古迹,很可能都是变动后的结果。 而这份“暗母文书”能够完善保存下来的原因,柯林猜想,大概只有一个。 那就是薄德艾维斯的神迹被世人彻底遗忘,成为了“意识之外”的一部分。 信息必须独立于意识,才能超越时空,成为可做参考的客体。在前世这种“独立”通过制造物理痕迹完成,结绳,文字,存储单元中的电子。无论何种痕迹,在它被意识完成的瞬间就凝固下来,记录者继续前进,它们则永远停留在那一刻,会变浅变淡或者损坏,内容却不会改变。 那么,如果人的意图可以经由灵素和镜像共鸣放大,超越介质地改变痕迹呢? 如果连主客观世界之间的隔绝都已经被打破,两者在镜像律下相互交织渗透,信息还有什么方法彻底从意识的影响下独立吗? 有。 还剩下唯一一种方法,那就是遗忘。 只有当那些故事永远不再被提及,细微而无意识的共鸣才会停止。然后,信息的镜像才会在某个未知的角落里得到保存。 记录是为了对抗遗忘,但为了记录,又必须遗忘。 正因为薄德艾维斯被遗忘了,关于她的信息才能穿越数千年后不变地出现在柯林面前。 就像只有那些不再随时间演变的,事实上已经死去的习俗,后人才能看见真正的原貌。 柯林合上自己装订的资料页,将这本“林地象限”两百多页厚的资料,放到书桌边的铜盆里。 划亮的火柴落了下去,书页在火中迅速泛黄卷起。 人偶不久前也翻过这份资料,但柯林估计她还无法完成这样复杂的阅读,更何况上面全是文字,没有配图,无法从中无法推测内容。否则,不知这位曾经辐射整个象限的女神又会作何感想。 失落?还是,其实不会有一丝波澜。 他去取来铁棍,拨动着铜盆中闷烧的余灰,确保一个字都不会剩下。 坐在墙角的人偶被火光吸引,转动眼睛,无神地望着那些在柯林的拨动下消散的故事。 柯林试着在脑海中回忆着资料的内容,但只是过了这么一会,却好像已经有些细节想不起来了。他努力地去记住,并且在同时,察觉到了遗忘之外的另一种记录。 那就是个体的记忆。 但是,他想,也许记忆也在如那些物理痕迹般时刻变动,只是自己察觉不到呢。 柯林没有继续想下去,因为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也就没有考虑这个问题的必要了。 铜盆里的火暗淡了下去,往事了无痕迹。 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记录方式,那就是集体的“遗忘”,和个体的“记忆”。 前者自相矛盾,后者无法倚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