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沈忆寒道:“说完了, 你方才怎么不出声?”小石子道:“方才和你说话的这个牛鼻子道士臭剑修,身上的剑压好吓人,他一看你, 我就觉得难受得很, 心里砰砰的跳,好像有种马上就会被发现的感觉,真是可怕极了。”
沈忆寒失笑:“你一块石头,哪里来的心跳?”
小石子道:“总之就是这个意思嘛!”
又道:“快快快,趁他现下没看你,放我进‘钥匙’里去!”
沈忆寒道:“好。”
语罢, 衣袖下的五指一抓, 将小石子从地上抓了起来,收进了乾坤袋中,他还未将其放进那块云水石髓里去,小石子便自己“嗖”地飞快钻了进去, 仿佛生怕沈忆寒反悔似的。 沈忆寒心下暗暗觉得好笑。 这石妖姑娘倒也有趣, 乍一瞧以为她心思单纯,与孩童无异,她偏偏又于某些地方有点狡黠的机敏, 倒与原本想象中的魔修眷从不大一样。 这头一人一妖隐秘的达成了一致, 那头贺兰庭的拜师礼也差不多结束, 在诸峰剑主中认了一圈, 终于转到了云燃面前。 贺兰庭又见云燃,显然有些紧张,抿了抿唇道:“见过云……云师兄。”
贺兰庭是被云燃救回昆吾剑派的, 按理说, 如今他虽拜入葛老剑主门墙, 昆吾剑派中对他恩情最大的,却还是云燃,他当初本欲拜云燃为师,云燃却并无此意,哪知如今另有机缘,拜入了葛老剑主门下,辈分上反倒成了云燃的师弟,心情难免有些复杂。 云燃略点了点头,道:“既拜入葛师伯门下,也是你的缘法,往后静心学艺,勤谨修行,前路自会广阔。”
贺兰庭似想说什么,那头葛老剑主却先笑道:“好了,这下也一一见过你诸峰师兄师姐了,往后你若有什么不明白的,不必拘于沉秋一峰,也可多多请教他们,自有益处。”
贺兰庭那句没说出来的话,只得咽回了肚子里,道:“是。”
碧霞剑主在旁道:“葛师伯,既如此,传承中所有我派弟子,眼下都已寻到,虽有伤亡,好在咱们来的及时,也救下了不少,如今又寻回了‘昆吾’,也算是一桩喜事,咱们这便离开此地么?”
葛老剑主顿了顿,道:“……先不急。”
沈忆寒心中一跳,知道这老头大约是还惦记着寻找石妖,现下石妖就在他乾坤袋里的云水石髓中,尽管知道云水石髓能隔绝灵识探查,他还是忍不住隐隐捏了把汗。 而且方才听葛老头的话,显然他对此处传承和其主人,都颇有了解,兴许……初代登阳剑主和长乐女君的关系,在昆吾剑派数位太上剑主之间,并不算秘密,毕竟祖师婆婆的洞府安身在此数千年,他们总不可能一无所觉。 之所以相安无事,外头也无人知晓,有一位厉害魔修在昆吾隐居直至离世,或许是两方达成了某种协议,又或者是昆吾剑派拿祖师婆婆没有办法,毕竟连登阳剑主——这个她的亲哥哥、兼旧情人尚且拿她没有办法,剑派后人又如何能奈何得了她? 自然也只能眼不见为净,对其视而不见了。 若非如此,便很难解释,为何葛老剑主似乎对神剑昆吾就在这传承中,并不惊讶,那他自然也知道祖师婆婆是何等厉害的人物。 她的传承连渡劫期的风燮魔君尚且眼热,葛老剑主也难保不会动心,当然是不肯轻易空手而归的。 果然葛老剑主又道:“此传承既是魔修留下,在我派山门之内,总得探查清楚,处理干净,否则将来若再有弟子误入,难免徒增事端。”
碧霞剑主沉默了片刻,道:“师伯所言有理,只是……此处传承似乎是座巨大幻阵,方才晚辈一路行来,竟未寻到分毫破绽,若要仔细探查,恐怕需要破阵,这破阵之法……不知师伯可有指教?”
葛老剑主道:“破阵之法,我心中已有主意,只是需要单独施为,你等先带门中诸弟子离开,以免受阵法溃散时瘴气误伤,待我将其间探查清楚,自会毁阵出来,你们在外头等着便是。”
此话一出,诸峰剑主神情各异,似有异议的,也都有些欲言又止,唯长春剑君笑了笑,道:“葛前辈,此处即使魔修传承,这幻阵又如此厉害,我等若都出去了,万一传承中有什么危险,独留您一人,到时候岂非孤掌难鸣?”
他一开了头,后头几人也便有了胆子说话,一名剑君道:“长春说得在理,说到底,众弟子都是为了寻找剑道传承而来,死伤了这许多人,也都没见到那传承何在,如今我等虽知道这是魔修留下的传承,我派正道自不好沾惹,只是便要将其毁了,也该有个公证才好……以免弟子们心中猜测,生了谣言与疑窦……” 他话未说完,本已受了伤的沉秋剑主便冷声道:“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怀疑师尊会对这传承有何私心不成?”
那位剑君被诸峰剑主目光一扫,顿时气虚了几分,道:“齐剑主多心了……晚辈……晚辈自然不是这个意思,怎敢怀疑太上剑主,只是……” “好了。”
葛老剑主沉声道,“你们各有担心,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本座身为我派四位太上剑主之一,自当护佑门中弟子,也必不会贪图魔修之物,待将此间阵破,若有什么发现,自当将其带出传承,到时由掌门、诸峰剑主公证,将其销毁,尔等以为如此可还有不妥?”
这次众人皆道:“太上剑主公允,晚辈们并无异议。”
沈忆寒在旁见了,心中不由咂舌,暗道大门大派事儿就是多,人人都道昆吾剑派为当今修界第一剑修大派,不以师承、门第、血脉为限,门中弟子虽然都是剑修,所习剑道却是海纳百川,包罗万象,所以才会有“天下剑道出昆吾”之说。 可正因如此,众口难调,即便是一群剑修,剑修之中也并不全都是他好友那般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求问鼎大道的,剑修之间有了矛盾,若打起来,那比寻常修士可要难拉架多了。 要居中统协,可想而知有多难,也难怪做剑派掌门在昆吾门中不算什么抢手活儿了,楚玉洲说话那样八风不漏,想也是被这位置锻炼出的。 同样是一门之主,沈忆寒自觉他这妙音宗宗主,做得可不知比楚掌门快活到哪儿去了,顿时深深惜福起来。 他想起一事,转目在后头众剑派弟子中找了找,果然找到了师弟常歌笑,大约是担心被发觉自己也是个混进来的别派弟子,又徒增麻烦,常歌笑方才并未靠近与他搭话,眼下见师兄看向自己,他才远远朝沈忆寒使了个眼神—— 意思是有话出去再说。 葛老剑主甩出三道符纸,闭目掐诀念了一句不知什么,众人但觉身周狂风骤作,景物连连变化,不过数息功夫后,眼前光线忽明,竟已是都挪到了方才进入传承前的那处树林中。 天光明朗,算算时辰,已是第二日的晌午了。 这一行许多弟子在传承中都吃了大苦头,或者受了伤,或者相识之人就此陨落在了里头,好在有能力的也在传承中得了不少好处,眼下终于出来,重见天日,都觉得恍若隔世。 地面上那个进入传承的洞窟却已不见了。 众弟子见状,心知这传承已与自己无缘,感慨之后,也都各自离去。 沈忆寒出来后便找到了常歌笑,问了师弟几句先前在传承中,两人分别坠入幻境后的事,常歌笑果然与贺兰庭进入的是一处幻境,只是说起在幻境中经历的内容时,他却有些言辞闪烁的样子。 沈忆寒猜到,大约师弟和贺兰庭遇上了自己与云燃当时一样的情况,也许有什么不方便讲的,就没多问,只是道:“我先前在幻境中叮嘱你的,你可不要忘了。”
言语间,目光落在远处正与沉秋剑主说话的贺兰庭身上。 常歌笑顺着他目光一看,心知师兄说的是当时两人联手诛灭虫兽,沈忆寒叫他离开传承后,别再与贺兰庭有连系,犹豫了片刻,低声道:“其实我接近他……也不全是为了好玩儿。”
沈忆寒一愣,转目看他:“什么?”
常歌笑看了看边上杵着的云真人,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说,只道:“……回去再与师兄说。”
云燃目光微动,看了他一眼。 正此刻,远处贺兰庭似乎发现了什么,看向这边,走了过来,他先瞧见了云燃、沈忆寒,又见了旁边的常歌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轻声道:“常师姐,你其实是……” 说到这里,顿了顿,没继续说下去。 常歌笑也没点破,只笑了笑道:“怎么?怪我骗了你?我的好师弟,你不也一样不曾对我尽言么?咱们彼此彼此啦,就算扯平了,你可不许怪我。”
贺兰庭见“她”笑靥明丽,半点不见骗了人的愧疚,一双眼反倒春水般隐含柔情,里头依稀映出一个少年影子,心跳忍不住快了几分。 他明显有些紧张,半晌才道:“怎……怎会?师姐言重了,若非师姐……我早便已殒命在传承中了,如何会怪师姐?我来是想向你,还有沈……沈宗主道谢,多谢两位先前在传承中救命之恩。”
沈忆寒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不知怎的,隐约觉得有些奇怪—— 还未长大成人的这个少年贺兰庭,有时候似乎心内颇有成算,譬如在传承中,他从人群中挺身而出,要与石妖比斗时,那时贺兰庭的神情,叫他依稀间似乎看到了梦境中那个外表清风朗月,内里却颇多算计、偏执阴鸷的青年; 有时候,贺兰庭却又表现的极其单纯……甚至可以说是不谙世事的纯良,比如石妖分明都犯了傻,将神剑昆吾给了他,他却主动要将其奉还,以及比试前的许多细节…… 还有此刻眼前的这个……明显也只是个没什么心机,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 贺兰庭身上似乎有种沈忆寒说不上来的割裂感。 沈忆寒想了一会,仍是找不到什么头绪,只得不想了,他仍旧没法对贺兰庭提起什么好感,只淡淡道:“贺公子多礼了,其实公子远不必感谢什么,你是身有吉相之人,即便我与师弟不曾救你,贺公子佳泽绵长,定也是化险为夷、转危为安的。”
他方才见贺兰庭对自己师弟,似有动情迹象,他这师弟是个万事不上心的,兴许只是见对方年少,七情上脸,所以逗猫儿似得逗着贺兰庭玩玩儿,哪知道这位爷可不是他们妙音宗这样小门小派好轻易招惹的,干脆现在便当面捅破常歌笑的男子身份—— 也好泼贺兰庭一桶冷水,免得他心生绮思。 果然沈忆寒此话一出,常歌笑顿时面色一变,那头贺兰庭却是明显愣住了。 常歌笑转目过来朝他师兄猛使眼色,沈宗主却是不为所动。 他这师弟其实男扮女装捉弄人,早不是第一次,沈忆寒大都并不过问,不曾像现在这样当面拆他的台,这次却是无论如何万万纵不得他了。 果然贺兰庭看着常歌笑,半晌才艰声道:“师……师弟?常师姐,你……” 好在此时,那葛老剑主的身影忽然从传承中也传送了出来,沉秋剑主和师尊说了几句话后,便远远朝这头道:“小师弟,师尊叫你,你在那做什么?还不快过来。”
贺兰庭只得离去,只是离去前看常歌笑的眼神,那可真叫一个五味陈杂、异彩纷呈。 常歌笑显然仍旧没有什么负罪感,只是目送贺兰庭回去后,才状似惆怅的仰天叹了一句:“唉,有的人啊,自己情路顺遂,却要眼睁睁看旁人心碎,又不碍他什么事,当真好狠的心。”
沈忆寒一愣,隐约觉得师弟这话似乎意有所指,对上常歌笑那似笑非笑的眼神,顿时心头一跳—— 他这师弟是当年沈忆寒母亲在世时,收下的唯一徒儿,沈絮体弱,深居简出,之所以收了这唯一的徒儿,其实是因为常歌笑天赋异禀,太过特殊。 他们乐修之中,多情感细腻丰沛之人,常歌笑的细腻丰沛,却还要远胜寻常乐修百倍千倍,他天生便对五音七情尤其敏锐,于修习音律一途上,虽得天独厚,却也因能感受到比常人浓烈百倍千倍的欢喜、悲伤、愤怒…… 所以更容易落入偏执、更容易钻牛角尖,也就更容易被心术不正之人误导。 常歌笑这种体质,在乐修之中一般称为“七情俱全之体”,极为难见,数千年来,琴鸥岛上也只出过两三个这样天分的弟子,最后不是一飞冲天,成为能在宗门岛志上留下一笔的人物,便是落入歧途,或背出师门不知所终,或下场凄惨。 沈絮当年见这孩子尚且天真懵懂,为免他将来也走了曾经那几个落入歧途弟子的老路,便将其收为弟子,亲自教养,赐他“歌笑”二字为名,与他姓氏暗合,意为愿他这一生平安喜乐,常歌常笑。 沈忆寒知道师弟的天赋,身边人有什么情绪波动、隐秘心思,大都瞒不过他,自然也就明白过来,常歌笑嘴里那“情路顺遂”的“有的人”,说的是谁了—— 这话算是戳在了他最心虚之处,一时也顾不上去想自己这“情路”究竟哪里“顺遂”了? 只本能的就想去看好友表情,生怕他听出什么不妥来,只是眼珠子转到一半,却又忽然想到:“不成,我这会偷看阿燃,万一撞上他听了师弟的话,也起疑心打量我……那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自打自招了么?”
又生生忍住了,没扭头看过去。 常歌笑大约知道说了这话,他师兄决轻饶不了他,话音落时,已御法器飞出去了老远,声音也拉的连最后几个字都快听不清了。 “咱们一日没回去了,师伯定然担心得很,我就先回去了,师兄,云真人,你们二位自便——” 沈忆寒:“……” 云燃:“……” 良久,沈忆寒才硬着头皮打破了沉默,干笑一声道:“呃……我师弟一贯活泼的紧,你也知道,不必太把他那些胡说八道挂在心上。”
云燃:“……” 沈忆寒心中把嘴上没把门的常歌笑剁成了八百段,终于再没忍住,抬眼想偷偷看好友一眼,结果好死不死,恰与一双乌沉幽深的黑眸对上。 云燃垂眸看着沈忆寒问:“……他胡说八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