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冬最大的一场雪降下来,足有及膝深。
正是三九天气,冷得人骨髓生寒。 陆英穿着单薄的囚服,戴着沉重的镣铐,被带上堂来。 他被关了十几天,已经折磨得脱了相。 就算是至亲见了他这副样子,也会觉得陌生极了。 此刻,他深凹的两只眼睛急切地在堂上寻找,像落水的人在寻找可以抓握的稻草。 他一再叮嘱管家,为自己找最好的讼师。 可堂上哪里有讼师的影子? 他的眼神暗淡下去,但眼底仍旧带着不甘。 也许因为雪大,讼师还没来得及上堂吧! 也许今天只是例行审问,还不是最要紧的时候吧? 他必须要这么来安慰自己,否则他就要发疯了。 “嫌犯跪下,听取当堂宣读罪状。”一个长胡子的文书拿着一本卷宗站在台阶上开始宣读。
陆英的罪状除了大量瞒报税额、贿赂户部官员之外,还有编织罪名谋害他人,买凶杀人等罪名。 他原以为只有皇甫葛这一桩案子,谁想除了这个之外,还有七八家苦主上告。 原来这么多年陆英可不止一次对别人家的秘方巧取豪夺。 被他害的远远不止皇甫葛一家。 以前这些人不敢拿他怎么样,但如今属于破鼓万人锤了,又怎么可能放过他? “大人明鉴!小人是冤枉的!这些人见小人被抓了进来,便落井下石,趁火打劫。”陆英大呼冤枉。
他是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不能认罪的,他要活下去,要想尽办法活下去。 杨印却看也不看他,只吩咐人:“叫嫌犯签字画押,结了案好报上去。”那语气就像在说打死一只苍蝇一样稀松平常。 陆英一听,汗毛都竖了起来,嘶吼道:“这是凭什么?!那些原告都哪里去了?还有证人呢?不应该当堂对质,然后在审理结清吗?!”
他以为无论如何也要熬到年后,没有几个月根本结不了案。 “你这刁民!都死到临头了,还撒泼耍赖。”
一旁立刻有人呵斥他,“哪一桩冤枉了你?告诉你嘴硬对你没好处。”
陆英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官司是怎么打的,你们现在分明就是想屈打成招,糊涂结案! 我不服!我要上告!哪怕是倾家荡产,我也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被定了罪!”
陆英说的没错儿,正常审理案子的确不是这么个流程。 可他这个案子特殊,无论是告他的,还是审他的,都只是要他的命而已。 哪里还有功夫跟他拉扯?自然是快审快结,他认罪伏法了,大家也就心净了。 “咆哮公堂,成何体统?!”
杨印的脸沉下来,飞出一支刑签,“来呀,上夹棍!”
陆英见此情形,不但不告饶,反而狂笑起来:“真是好大的官威!想要定我的罪不难,可是有的人也别想囫囵了。 这么多年我的银子补品都喂了狗!到如今你们不仁别怪我不义!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行刑的听他说得不堪,立刻上来堵了嘴。 主簿道:“嫌犯如今是要狗急跳墙,胡乱攀扯。须得着实用刑,早早定罪!”
陆英实在没想到,他多少次贿赂公堂,坑害他人,如今自己竟也被一般对待。 原本自从那天审案的人大致问了他和黄甫葛之间的纠葛之后,就没有人再提审他了,他还以为有回转的余地。 哪想到今天上堂来直接宣读罪状,然后就让他签字画押。 就算是他曾以法害人,也有起码的过场可走,如今却是这般的直白露骨。 他想笑,嘴被堵住了。 紧接着双腿传来剧痛。 他听到自己腿骨断裂的声音,像是折断一根冬夜里的白桦树枝。 而后他便没了知觉。 等再睁开眼,他发觉自己趴在地上,有人拿着他的手刚刚按完手印。 “我不……认罪……”他气如游丝,明知徒劳却还做最后挣扎。 压根儿没人理他,两个衙役像拖死狗一样把他拖了下去。 “案子已经审结了,把卷宗报上去吧。”
“今日报上去,明日就能有回复。得安排人去抄他的家了。”
这是陆英听到的最后的对话。 东市深处的一条小巷子里,有一座小小的院落。 皇甫葛接过妻子递过来的粥,笑着夸了一句:“好香。”
“你最爱吃的红豆粟米粥,”骆冬青也笑了,“好多年没吃了吧?”
“嗯,”皇甫葛喝了一口,喟叹了一声,“做梦都想这一口,以为我这辈子再也喝不上了。”
“说起做梦,我夜里倒是做了个梦。”
骆冬青垂下泛着悲戚的眼睛,“我梦见云青了,他倒是很高兴,跟我说那人欠的债就要还清了。
我问他到哪里去?他说他就要走了,是来跟我告别的。 这么多年,我从来都没有梦见过他。可这一番梦里的情形却跟真事一般,他身上穿的还是当初从客栈出去时穿的那件群青棉布袍子。 那天他跟我说好了,等掌灯的时候一定回来。我在客栈里等啊等,等到天都亮了,也没见他的影子。 后来官差找到我,说他被人打死在了郊外。最致命的那处伤,是被人在心口踢了一脚。 我现在还记得,我去给他收尸的那天,雪也是下的这么大。 他那时才不过二十二岁,原本是要在十月里成亲的。可为了你的事,陪着我来到京城。谁想竟再也没能回去。”“都是我交友不慎,害了你们。”
皇甫葛也不禁垂泪,“这些年我在牢里,不怕打骂折磨,也不怕挨饿受冻。最怕的就是午夜梦回,想到你们。”
“我实在没想到,你我今生还能相见。”
骆冬青五味杂陈,“可没想到能看着那个奸贼身败名裂。”
“阿青,我之前亏欠你太多了。”
皇甫葛握住妻子的手,唏嘘着说道,“往后我活一天,便好好待你一天。今生我是无论如何也偿还不起你的情意了,若有来生,我愿意为你做牛做马。”
“好了,快吃粥吧!这粥凉了就不中吃了。”
骆冬青又把粥碗塞进他手里,“谁知道有没有下辈子呢?往后活一天,你我相守一天。不必再说什么亏欠不亏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