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阳渐浓,一早就出了日头。 胜雨在廊下侍候了一番花草,转头却见东屋房门开着,忙快步走了过去。 连日来军司都带着夫人出门,府中上下都习惯了,只要一见开门便知是早起了。 到门前才发现舜音在桌前坐着,正捏着支笔在写什么。 胜雨抬高声音问:“夫人今日可还外出?”
舜音没抬头,只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背:“不了。”
想不到抹的那草汁还挺有用的,眼下手背已消肿了,只还剩一丝轻微的青黄未退。自营地回来后,昌风就来报军司近日没有外出公务,请她在府上好生安歇,倒像是正好让她养好了这只手。 她停一下笔,抬头说:“过半个时辰你再来。”
胜雨料想是有事安排,称是告退。 舜音低头,面前摊着折本,上面是寥寥几句会宁关与凉州东西城门外的风物描述。眼下不用随同外出,正可以用于撰写。 她把折本往上推一推,露出下面早就铺好的一张黄麻纸,提笔蘸墨,在上面誊抄,只不过誊抄时还会润色一遍,让描述更详尽,文辞更缜细。 当然,这样的“润色”,在她这里叫加密。 全部写完,刚好写满一张黄麻纸。 舜音笔锋一转,在最后交代了几句嘱咐:“诸事勿念,切保平安。”
最后署名,搁下笔,手指抚了抚黄麻纸的边沿,就如同亲人还在眼前。 “夫人。”
胜雨已按时回来了。 舜音回神,将笔墨已干的黄麻纸折起,收入一旁准备好的信封,上面是弟弟封无疾的名字。 她将信函放在桌上,推过去:“帮我将这封信寄去秦州。”
胜雨上前看了看,却没接:“夫人刚来不知道,城中往来信函都要送往信驿查验,官员之家的信件则需要军司同意才能寄出。”
舜音一怔:“有这规定?”
胜雨称是。 舜音想了想,拿了那封信,起身说:“我自己去寄好了。”
胜雨以为她是心急,立即出去安排车马。 舜音披了件披风,戴上兜帽,将信揣在袖中出了门。 胜雨安排迅速,马车已在府门等候,见她出来就请她上了车,自己坐在车外替她带路。 信驿其实就设在城下,在城中穿过了几条人声鼎沸的街道,待声音稍显稀疏,马车就停了。 舜音从车中下去,站定后先看了眼城门,自然是东城门,要寄往中原的信函肯定是要通过这里。 高阔的城墙下有数间屋舍,门前皆有守军,当中最开阔的一间外面悬了驿旗。 胜雨先走去与守军说了来意,回头来请舜音进去。 舜音刚进门,恰好遇见一张熟悉面孔,停下脚步:“陆刺史?”
陆迢身着官袍,转头看到她,笑着迎上来,抬手见礼:“夫人怎么来这里了?”
舜音揭去兜帽还礼,看看四下,这里只他官阶最高,其余都是驿卒,从袖中取出了信函:“我想寄封家书。”
陆迢接过去看了一眼:“秦州司兵参军?”
舜音尽量说得无足轻重:“是我弟弟,他在秦州任职,我远嫁而来,只这一个弟弟还有来往了。”
陆迢会意,随即道:“夫人乃军司府主母,一封家书罢了,这里不会有人查的。”
说完转头,交给一名驿卒,让他安排寄出。 舜音看着驿卒捧信出门安排去了,心想就是查也没什么。 外面忽然传来嘈杂之声,似有一阵马蹄声正行进过来。 舜音不确定地回头朝外看了一眼,没听错,确实有支兵马队伍过来了,不禁走出去细看。 附近不少百姓也被吸引着到路边来看,那是一队五六十人的兵马队伍,为首的是个身负铠甲、面色凶狠的将领,正直往东城门而来。 陆迢跟出来看了两眼,在旁道:“那是准备剿匪的队伍。”
四周人声嘈杂,舜音听不太清楚,好在看到了他口型,问:“剿什么匪?”
“沙匪啊。”
陆迢说,“夫人怎会不知,此事还与你有关。听闻夫人嫁来的路上遭遇沙匪,多亏军司及时赶至才吓退他们。军司因此上报总管要剿匪,已获准。这是鄯州都督于式雄,大约是刚带亲随拜见完总管,领命去剿匪了。”
说到此处他笑了声,“所以才说夫人的信函不需要查,军司与夫人新婚便感情甚笃,岂能与他人同等对待?”
“……”什么感情甚笃,舜音眼神晃一下,自己根本不知此事。 眼前这支队伍已经到了城下,正挨个穿过城门。 舜音忽而觉得不太对,声音稍低了些:“剿匪而已,为何要从鄯州调派兵马?”
明明凉州四处都有兵马。 陆迢道:“军对匪本是易事,但此地沙匪屡剿不绝,此番才抽调了鄯州兵马为凉州所用。”
舜音忽而想起那日出城时伪装成平民来向他们告罪的沙匪,猜到了什么,眼神动了动,没再说话,只暗自抿了唇。 兵马队伍已尽出城门,百姓散去,四下恢复安静。 陆迢转身说:“我该去忙了,过些时日城中有盛会,届时再请夫人参会。”
说完又浅施一礼,进了信驿。 舜音点点头,没太在意他的客套,在原地站了一瞬,才转头往回走。 胜雨跟在她右侧,还未至马车边,忽而唤她一声:“夫人。”
舜音看她,却见她朝前方迅速看了一眼,转头看去,就见一行弓卫牵马立在路边,正拦在她的马车前。 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来的,自己刚才站这里半天,可能早就被看见了。 舜音立即看了看周围,没看见穆长洲的身影,走了过去。 刚到面前,弓卫让开,露出了后方的马车。 她看了看,没管他们,踩着墩子上了车,刚揭帘进去,一眼看见道身影,不禁一愣。 穆长洲就坐在车中,一手搭在膝头,眼看着她,似乎正在等她。 自他那日给自己抹了药后,舜音还没与他说过话,在他侧面坐下:“穆二哥怎么在这里?”
“来送剿匪队伍出城。”
穆长洲说,“恰好见你车停在这里,上来暂歇。”
舜音觉得他说得半真半假,他要真需要暂歇,哪里不能歇,偏来她车中。 暗自腹诽着,刚稍一动,忽觉碰到了他,她瞥一眼,就见他的腿屈着,袍衫衣摆掖在腰间,露出裹着绸裤的腿长而结实,隔着她裙摆与她的腿相贴。她悄悄收了收腿,目光动了动。 这车原本挺宽敞的,此时他坐在这里,忽然叫人觉得拥挤了许多。 “音娘呢,怎么在这里?”
穆长洲问,“也来送剿匪队伍?”
舜音抬眼看他,意有所指地说:“听说穆二哥打着为我的旗号去剿匪,我自然也要来看看了。”
穆长洲上下看她,似笑非笑:“我的新婚夫人在路上险些被劫,我有意替夫人请令剿匪有何不可?除非音娘不是我夫人,这个旗号我才用不着。”
舜音不自在地转开眼,心想说得倒跟真的一样,低声说:“可你养……”及时闭了嘴,因为说好的,要当不知道。 穆长洲已经坐正:“养什么?”
舜音转头朝窗格外瞥一眼,又看他:“没别人?”
穆长洲盯着她:“没别人,说吧。”
舜音觉得他目光看人太深了,别过脸避开他视线,张了张唇,才说:“养寇……” 还没说完,他忽而倾身靠近,一手捂住了她唇。 舜音一愣,抬眼才发现他目光越过自己盯着窗格外,顿时不动了,人紧贴在他胸前,只在他手心里一呼一吸。 窗格外紧接着响起了张君奉的声音:“军司何在?”
一名弓卫回话:“佐史稍候。”
舜音唇上一松,穆长洲的手拿开了,顿时舒出口气。 她不觉抿了抿唇,缓一口气,觉得自己唇边脸颊都还留有他掌上的力道,微微的热,抬眼看他,撞上他正看着自己,才发现他人还紧贴着自己,顿时又移开目光,动一下肩。 肩紧跟着被一抵,她顿住。 穆长洲仍欺身在她身前,抵着她右肩,垂眼看着她的右耳边的发鬓,手指搓了一下,才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但仍如之前一样,你只当不知道。”
舜音瞥他一眼,她想说他养寇自重。 那日沙匪乔装前来告罪,他随后说的是让他们回去好生准备,短日内别再冒头,然后才安排剿匪。 难怪陆迢说沙匪屡剿不绝,受他庇护罢了。他再借此地匪寇顽固,抽调鄯州兵马,说不定这些兵马在此之后就会并入凉州兵马,到他麾下。 这不是养寇自重是什么?她蹙了蹙眉,轻轻说:“你可真敢……” 余光里,穆长洲似笑了一下,仿佛根本无所谓。 紧跟着身前一轻,他终于让开了。舜音立时坐正,理一下裙摆,觉得连衣襟都要被压皱了,抬眼忽见他伸手从衣襟间取出一封信函。 她目光看了过去,顿时什么话都不说了。那是她刚刚寄出去的信,竟然已在他手里。 他等在这里原来是来查信的。 穆长洲拿着那封信函,细细看了两眼,抬头说:“陆迢只是名为刺史,做不了主,下次寄信还是问过我。”
舜音才明白,那个驿卒当时接了她的信出去了,居然是直接送去给他了。她捏着手指说:“一封家信罢了,还要惊动你不成?”
穆长洲随口问:“都写什么了?”
“凉州风景,初来生活。”
舜音心一横,干脆说,“要不然穆二哥拆开自己看好了。”
穆长洲看她两眼,目光转落在她唇上,那双唇饱满温润,现在仍艳艳的红,她脸颊也微微带红,此时面色一冷更明显,大约是他刚才捂得手劲太大了。 他手指又一搓,搓过手心,信一收,探身出车:“算了,既是音娘家信,我替你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