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蔻几乎是下了软轿,人就已经虚脱了。她生性要强,不肯露出软弱的疲态来,就算疼的要死,疼的整个人都在出冷汗,她也没吭一声。其实也未必都是要强,只不过再软弱再痛苦,也没人会因此多对她表示一点宽容怜悯,就此放过她,那她又何必做出这种可怜之态来让人白白的看了笑话?她一进门,便扶了门框,轻声吩咐:“热水。”
珠花和另一个小丫头珠钗则慌忙上前,一个扶她,一个去准备热水。钟蔻除了衣服,将自己泡在满是热水的浴桶里,总算轻轻的吁了口气。玛瑙早就交待过了,钟蔻要休息,所以她也没再逞强,沐浴更衣之后,便扑进早就铺好的床里,安安耽耽的睡起了大觉。这一觉,直睡到天将薄暮。珠钗有些着急,蹑手蹑脚的进来看了几次,都不见钟蔻有一点动静,担心的要命。万一钟姑娘有什么闪失,只怕她是要去陪葬的。珠花毕竟是在玛瑙手下当过差的,便悄悄道:“你且在这好生守着,我去回过玛瑙姐姐。”
珠钗应是,珠花便飞也似的跑去找玛瑙。玛瑙笑笑道:“傻丫头,算你还有点心,知道体谅你家姑娘。她是太累了,随她去吧,只记得就算错过了午饭晚饭,也得备好了随时热着。”
珠花这才松了口气。钟蔻起床时天都要黑了。初春的天,灰濛濛的,一时有些分辩不出今夕何夕。她呆怔的瞧了外面的夜色一眼,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长时间。珠花听见动静进门,笑道:“姑娘醒了?可怕奴婢吓坏了,睡了小一天了。”
钟蔻没接话,只是淡漠的垂了眸子。珠花的话毫无瑕疵,可她听着就是刺耳。“姑娘,睡了一天”,呵,她虽然没有竭力的想要保存着什么,但终究是失去了。尽管她交付的是重权在握的王爷,是个高高在上,一人之下,龙章凤质,人中俊杰的男人,但终究,他不是她什么人。她到底,也不过只落了个“姑娘”之名。珠花还在絮语:“姑娘也该饿了,幸好没错过晚饭,不知道您想吃什么?”
钟蔻已然回神,道:“摆饭吧。”
自然是有什么吃什么,她从来没挑剔过,经过今日,她也不觉得自己的身份地位就会有什么改变。她还是她,还是那个要为了活着,苦苦奋战着的小孤女。晚饭一如往常,钟蔻也不比往常吃的多,只是睡的多了,一时难以入睡,吃罢饭,披了衣服,到院子里逛逛。她很少有闲心去逛园子。因此出了门,倒是有点迷惑和茫然。珠花和珠钗在身后提着个灯笼,安安静静的跟着。她走到哪,两个人也不多嘴。钟蔻就茫茫然的到了湖边。湖心亭里灯火明亮,丝竹管弦,正热闹着呢。钟蔻运足目力,认出主位上的是和元天昊形容相似的一个男人,只是年纪略长些,总有三十岁左右。元天昊客位相陪,除了一群侍女,还有两个抱着琵琶的歌伎。既是亭子里有人,钟蔻转身便走。只是没走几步,忽然听见前面方有人断喝:“站住,来者何人?”
是一个身着青衣的高大男子,气度雍然,看打扮,着装,不像是一般的管事、仆从。钟蔻不认识,便微微侧立,垂了头。珠花上前,道:“陈大人,这是府中的钟姑娘,出来散散心,若是妨碍了陈大人的公务,我们这就走。”
陈大人便有些窘,大抵也猜出了钟蔻的身份,便拱手道:“得罪了。”
他倒是个爽快人,说完便往路边一让。钟蔻微微福了福身,算是打过招呼,抬脚欲走。经过那人时,他却低呼一声,道:“钟?钟姑娘?”
钟蔻听出了他语气里的惊讶,还有不可置信,又或者还有惋惜和痛心。就仿佛他认得自己一般。只是钟蔻实在对他没什么印象,也只当他想和自己搭讪,便微微退后一步,道:“不知陈大人有何吩咐?”
“钟,钟妹妹,你不记得我了?”
他一开口,就吓了钟蔻一跳。刚才还叫钟姑娘,这会就改口叫钟妹妹了?他果然认得自己?钟蔻缓缓抬眼,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向他,摇摇头道:“不知大人是——”“我是陈青楚啊,钟妹妹,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陈青楚?钟蔻恍惚有点印象。他爹陈星移与钟一元当年是无话不说的朋友,两家总有往来,那会钟蔻尚小,不必顾及男女大防,与陈青楚见过面,还在一起玩耍过。只是世易时移,倒不想还能在这相见。钟蔻并没有多欣喜,她秀眉微蹙,恍然的道:“抱歉——”钟家惨遭灭门,亲朋故旧无一来往。就算有人肯在心里惦念钟一元,钟蔻被圈禁在逍遥王府,一点消息也得不到。她倒没想到,竟然钟一元的好友没有受到一点牵连。只是陈青楚在这出现,到底是以什么身份出现的呢?如果他是元天昊的座上宾……还有,这个时候,陈青楚突然在这里遇到她,并且还认出了她,到底是刻意还是巧合?钟蔻一时有些无措。脑中神思电转,心想,应该是巧合吧,毕竟谁会知道她在这个时候到园子里来逛?陈青楚面露失望之色,竟是惨然一笑:“钟妹妹,我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你还好吗?你,你怎么会不记得我了呢?我还替你做过风筝,替你做过孔明灯呢……”钟蔻答道:“我很好,当时年幼,很多事都不记得了。陈大人——”一声陈大人,生硬的拉开了彼此的距离,也试图拉回陈青楚的神智:“如果大人没有别的吩咐,钟蔻告退。”
陈青楚怅然的道:“钟妹妹多保重。”
钟蔻并不多言,只是微微一点头,与他错肩而过。珠花和珠钗大气都不敢出,也不敢多嘴。无意之中撞见这样的场面,两个人心中都有点没底,不知道钟蔻会如何对待她俩。钟蔻却无知无觉,安安静静的回了院子,坐下抿了一口茶,屏退了珠钗,留珠花说话:“这位陈大人,到底是谁?他在这府里做什么?”
珠花笑答:“陈大人如今掌管九城提督之职,今日来想必是陪着皇上来的。湖心亭里那位青衣男子,便是当今皇上,也是王爷的胞兄……”钟蔻点点头,了无兴趣,挥手道:“你下去吧。”
珠花退下,等钟蔻屋子里的灯灭了,这才悄然起身,对珠钗道:“大概是喝凉茶喝的有点多,我去趟茅厕。”
珠钗道:“去吧,黑漆漆的,仔细着路,要不你提盏灯?”
珠花摆手:“得了吧,去惯了的,不消片刻就回来了,我可不想被人看见我急着上茅厕。”
两人说笑几句,珠花这才出了豆蔻居。她低头疾行,不防身后有人蹑手蹑脚的跟着,到了僻静之处,那人一伸手就扼住了她的脖子,把她往石头后面一勒。珠花呼吸不畅,两眼直翻,险些就晕死过去,就听见耳边有低喝:“今天晚上的事不许说出去,听见没有?”
珠花有心要答,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情急之下手刨脚蹬,拼命点头,恨不能多呼吸一点新鲜空气,以度过此劫。好在那人见她还算乖顺,略松了松手。珠花大口喘着气,捂着嘴不敢往外咳,抬起脸怯生生的道:“陈——”陈青楚一瞪眼道:“嗯?”
“啊,不不不。奴婢没看见,奴婢什么都没看见。”
珠花猛的闭眼,恨不能有个坑就此钻进去。这是倒了几辈子的霉啊?只听陈青楚道:“你好生服侍着钟妹妹,以后我自会跟你联络。”
说完这两句,人已经悄然而走。珠花半晌听着没动静了,才敢睁眼,身边空无一人,哪有陈青楚的影子?珠花心有余悸的伸手摸了摸脖子,只觉得火烧火燎的疼,提醒着她刚才的场景不是一场梦。陈青楚陈大人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自己的确是玛瑙姐姐安插到钟姑娘身边的棋子,但也并不只限于钟蔻。这府里的奴婢,或者说凡是进了逍遥王府的人,都早就发过誓要死忠于王爷,谁敢一点二心?王爷要拿捏住这些奴才、半主子、小主子,谁的身边没有一两个眼线?陈大人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啊,看来他不想让人知道他今晚遇到了钟姑娘。左不过是一场偶遇,若是没人问起,她自是不会说。想来钟姑娘初初侍寝,未必能得王爷的另眼相待,不过芝麻大点的小事,也未必有人问,自己胡乱搪塞一通也就罢了。不过,若真有心人要问,自己也不能不说。陈青楚虽然下手够狠,但也狠不过王爷,陈大人想杀死自己,总要费一番事,可王爷若是想要自己的命,却是连一句话都不必费,只需一个眼神即可。再者,自己不开口,未必就代表着珠钗也能守口如瓶。权宜之计罢了。珠花爬起来,也不敢再去上茅厕了,灰溜溜的快步回了豆蔻居。